一場宴席吃得衆人是各懷鬼胎,氣氛更是凝滞緊張,直到子時時分,聽得更夫的打更聲,衆人才各自散去。
甄蔳回到宅邸的時候已經是子時三刻了,他不日前才搬出了宰相府,在京中一偏僻的地段将就買了一座二進二出的宅子,隻請了一個老門子負責看門,至于伺候的丫鬟則是由陳相所贈的花影和月姿二人。
甄蔳自知陳相贈此二人的用意,原本素來睡前都會打坐練功,現在爲了避人耳目,也隻好早早就睡下。
翌日,欽天監的官吏們一改前幾日殷勤的表現,各自或捧着清茗閑談,或手執着一卷書細看,甄蔳隻略微瞧了瞧,并無多言,欽天監的地位說來也尴尬,雖說地位不比六部卑微,但是實際上所管轄的職務卻都是些無關緊要、沒有油水的事,也難怪這裏的官吏們都是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
甄蔳有意着手整頓這欽天監的現狀,卻不急着出手,他現如今初來乍到,貿貿然下手,非但不能起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效果,反而隻能讓自己失去威嚴。
冷眼觀察了十數來日後,甄蔳終于出手了,這欽天監的官員都是世襲罔替,因而彼此之間的關系甚是密切,絕大多數甚至還是姻親,牽一發則動全身,但是關系再親密的人彼此之間也是有間隙的,就好比兩位五官靈台郎——何守義與曾光賢。
“你說,這監正大人叫我等來是爲了何事?”秋官正小聲地跟冬官正耳語道,由不得他們這般擔心,那監正無端端的召集了衆人來這等了小半個時辰,卻與那陳監副入内不知商量何事去了。
捶了捶站得有些發麻的腿,冬官正壓低嗓音抱怨道:“無非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耍下威風罷了,依我看,這監正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就算他是上官,那又怎樣。”他的話難聽是難聽,也無疑道出了欽天監的老人們的心思。
冬官正的話音剛落,甄蔳與陳監副二人就一前一後地從裏面出來了,冬官正趕緊低下頭來,原本竊竊私語的諸人此時也不敢再多言。
饒是衆人心裏如何不服氣甄蔳——這個借由陳相權勢空降到欽天監的監正,心裏卻由于其氣度逼人而懼他三分。
甄蔳出來之後,陳監副憐憫地看了衆人一眼,這些人的好日子也算是到頭了,朝甄蔳拱了拱手,“那下官就按着監正所說的去安排。”
甄蔳微微颔首,算是回應。陳監副便轉身離去。
監副離去之後,甄蔳也不開口說上一句話、一個字,冷着臉坐在了椅子上,手中翻閱着一本冊子,那冊子看上去也是有些年頭了,秋官正不經意擡眼一瞧,猛然發現那本冊子正是保章們書寫天文變化的冊子,心裏不由咯噔了一下。
屋子裏靜悄悄的,安靜到連衆人的呼吸聲都能夠聽得一清二楚,甄蔳這一招還是學自某個損友,先給衆人來個心理上的威懾,等到衆人心理防線已經有些崩潰、提心吊膽的時候,再來施展自己的手段就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估摸着時間也差不多了,甄蔳擡起眼睑,清冷的鳳眼帶着顯而易見的怒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這一聲可把衆人吓得不淺,衆人不禁往上一瞧,想看清楚究竟這監正發得哪門子脾氣,可真怪吓人的!
幾個靈台郎和保章已經認出了桌子上那本冊子,面面相觑了一眼,心裏頭也都七上八下的,也猜出幾分今兒個誰是那被殺來儆猴的雞了。
甄蔳将衆人的表情都納入眼底,冷笑了一聲,将手中的冊子翻得嘩嘩作響,道:“哪位是何保章?哪位是許保章?”他明明認得出衆人的面貌,卻故意裝作不知,其意便是有意讓衆人知曉他對于他們并不重視,甚至可以說是輕視。
兩位保章被點到名姓,駭得身子哆嗦了一下,站出行列,同聲道:“下官正是何/許保章。”
甄蔳的視線掠過二人的身形,輕笑了一聲,蓦地臉色一沉,一拍桌子,“你們二人如何做事的?這冊子裏面竟然缺了上個月的天文變化,而且本月份的也記載得七零八落,二位是否不将陛下放于眼裏,竟敢如此渎職!”
渎職欺君之罪如同一座高山一般震得二人連忙跪下,忙解釋道:“下官不敢,我等的職責乃是将靈台郎所觀測的變化記載于冊子上,上個月,何靈台郎與曾靈台郎都未曾将所觀測的變化遞交給我等,是以冊子中并無上月的記錄。”
那兩個靈台郎一聽到兩位保章将自己抖落了出來,自知今日怕是要大禍臨頭,也忙解釋道:“下官并非渎職,隻是上個月的記錄尚未交于保章,還請監正明察。”
甄蔳心知這二人上個月都不曾探足欽天監一步,何靈台郎在家裏含饴弄孫,好不自在,而曾靈台郎見得何靈台郎這般,也有樣學樣,二人索性都不來欽天監點卯了。
“哦,既然如此,那何靈台郎不若去把記錄取來,也好讓本官瞧瞧,省得錯怪了二位。”甄蔳知道那所謂的記錄根本就不存在,是以故意這般說道。
何靈台郎此時恨不得打自己的嘴,說什麽借口不好,非得說這個借口,他觑了一眼曾靈台郎,心裏一橫,道:“那記錄乃是曾靈台郎所保管,下官并不知其所在。”死道友不死貧道的道理他很是曉得。
曾靈台郎本想着逃過一劫,尚未來得及松口氣就聽到何靈台郎這話,瞠目結舌地看着何靈台郎,張了張嘴巴,不知如何應答。
看着二人這般模樣,其餘人心裏也是戚戚然,卻不敢站出來替二人辯駁,甄蔳知道這欽天監裏可說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要徹底整頓還得徐徐圖之,先拿彼此不對付的曾、何二人開刀,再借此二人大刀闊斧地好好地整頓一下這腐朽已久的欽天監。
“那曾靈台郎爲何不去将記錄取來?”甄蔳瞥了一眼底下身子不住顫抖的曾靈台郎,冷笑了一聲,又接着說道:“二位也不必在這打馬虎眼了,本官早已知曉上月二位從初一到三十都不曾踏足欽天監半步,想來是覺得監正一職空虛,這欽天監是沒人能管得了二位了吧?!”他說話的語氣清清淡淡的,衆人卻不敢不把他的話放在眼裏。
曾、何靈台郎被甄蔳說破了借口,二人的老臉一白,俱不敢再多言半句,甄蔳見自己的效果已然達到,才慢悠悠地說道:“二位靈台郎在欽天監也有三十來年了,就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官也不欲以此等罪責重罰二位,隻是……”
聽到這話,二位靈台郎喜出望外,忙借坡下驢,道:“監正若是有何話,盡管紛紛,我等必将竭盡全力,不敢松弛。”
甄蔳就等着二人這話,接着剛才的話頭說了下去,“前兩個月既已過去,現而今無論采取什麽法子也都無力回天了,日後每日二位靈台郎觀測完之後需得将記錄立即交與保章,保章記錄下來後再面呈與我,每日都得檢查一次,二位可有意見?”
二人聽清他所講的話之後莫不在心裏暗暗叫苦,這欽天監大多都是閑活,衆人來這無不都是閑散度日,唯有自己諸人從今日起怕是要忙個不停了。
二人心裏雖有不甘,但也不敢在此關頭駁了甄蔳的話,啞聲應了下來。
其餘衆人也都是一臉心有餘悸,慶幸自己不是那被殺來儆猴的雞。
甄蔳看着衆人各自的神色,又道:“本官已經着陳監副命人去新造卯冊,日後諸位點卯都需得在新的卯冊上寫下諸位大名,其中再随機抽個時段再點卯一次,要是有誰冒名應卯的,或者是點卯之後就離去的,本官自會一一記下來,擇日面呈陛下。”
這一舉動無疑就是要對欽天監這種松散的風氣開刀,衆人聽後一怔,了然過來,原來大頭在這等着,無奈此時其氣勢正盛,諸人就是有心反駁,也一時找不到由頭來。
“諸位可聽清了?”甄蔳問道。
“是。”衆人頹然應道,神色沮喪。
甄蔳在欽天監的一舉一動如同一陣狂風暴雨席卷過整個欽天監,這日之後,衆人再也不敢随意應卯之後徑自離去,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便跟兩位靈台郎一樣被抓了典範。
而在這小小的欽天監所發生的事卻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皇帝半個身子斜靠在椅子上,衣裳不整,手中捧着一本奏折,才看了幾眼就又把奏折合上了,“這徐尚書怎麽每次奏折都是提一些有的沒的的事,端得煩人,以後他要是再上奏折,不必再面呈上來了。”
總管太監吳斐德道了聲是。
皇帝不耐煩地将手中的奏折丢擲于地上,又從桌上取下陳監副所呈的奏折,心裏頭起了興趣,那監正聽說近日來動作挺大的,自己可得好好瞧瞧到底又有什麽新花樣。
皇帝看着奏折,臉色不改,心裏卻不由得不佩服那監正的手段,此等分化諸人再快刀斬亂麻的手法倒是頗有可取之處,也難怪那些官吏們會被他玩得團團轉,隻可惜此人卻是陳相的人,就算再好也不能爲我所用。
吳斐德用眼角的餘光看了正在認真地瞧着奏折的皇帝,幾乎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手中的奏折,這本奏折可不正是他放置于頂上的,不然的話以陳監副的官職,是遠遠不足以讓皇帝去看到其奏折。
吳斐德見自己的意圖已經達到了,便又低下了頭,心裏頭盤算着借此功勞能夠從陳相那裏得到多少好處來。
“吳斐德,你去傳召欽天監監正前來。”皇帝越看這奏折,心裏越是癢癢,此等人才落于陳相手中,于己可是大大不利,更何況此人還擅長推演之術,若是能爲己所用,就是國師之位也可拱手奉上。
“是。”吳斐德滿心歡喜地應道,領着幾個小太監下去了,他卻沒有看到那皇帝眼裏森冷肅殺的神情。
皇帝心想,陳相的手伸得也太遠,看來他也是按耐不住了,自己的動作還得再加快些才是。
甄蔳跟着吳斐德步入殿内的時候,那皇帝正慵懶地半合着眼睛,桃花眼裏倦意滿滿,待看到甄蔳的身形時,那雙桃花眼裏掠過一絲精光。
“監正不必多禮,朕近日來聽聞監正将欽天監整頓的有條不紊,想過問一下這其中細節。”皇帝似乎隻是單純的好奇,隻手撐着精緻的下颌,眼睛清晰地倒映出長身而立的人影,低沉優雅的聲音在殿内響起。
“是,”甄蔳倒是不驚訝這皇帝會知道這事,這事雖小,但是這皇天腳下哪有什麽事情能完全不引人注意,他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也早已料到會産生什麽後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