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謙也明白了一直以來的困惑,林熙棠爲何近年來手段愈加激進,就像時日無多,又爲何但有新政, 帝黨自己都常常分化對他攻擊。林熙棠的政敵不止被他占了首輔位置的文官系統,也不止與帝權傳統角力的門閥勳貴,還有那些緩過氣來的過氣勢力想要重返權力中心。
一個影子般無處不在的姓氏浮上心頭,張伯謙緩緩道:“敬唐李氏?”
皓帝像是毫不奇怪張伯謙會說到李家,直接道:“老的一個都留不下。他們執着道統,甘願爲長生王所用,不擇手段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年輕的那些是你的人?”張伯謙卻是聽出話外之音。
“天機大宗向來親緣淡薄,情義寡淡。李家把家族當做宗門經營, 天道運軌面前, 親如父母子女皆可爲棄子,簡直就是一場災難。他們中有人想做回一個正常世家,朕自然沒有不允的道理。”
張伯謙口氣忽然變得頗爲嘲諷,“林熙棠似乎對李家的事情很不清楚,陛下能隔開他經營這麽多,真是好手段。”
“林侯向來謹守爲臣之道,對于皇家内務多自覺回避。朕既然表示儲位一事并不希望他插手,林侯也就聽了。”
張伯謙想起來了,數年前未央宮曾鬧過立儲的事,當時林熙棠避出帝都,跑去西陸讨伐叛軍,不由哂然,“陛下胸有丘壑, 臣就祝願您盡早處理完家務事罷。”
“若朕能夠走到最後,張王可否至小藏宮爲朕作一個見證?”
“可以。”張伯謙回答得爽快利落,完全沒有考慮一下異姓天王立場的意思。
皓帝也有些許驚異,随即正色道:“林侯在天機閣裏動不了天機術,同樣的, 預言術和天機術也動不到他頭上,最近幾日還是讓他待在這裏。”
“林熙棠……”張伯謙沒有繼續說下去,隻道:“我留在這裏,時間到了叫我。”話音未落,雲空之上已經失去了他的身影。
當張伯謙再次出現在天機閣内,林熙棠問的第一句話是:“皇帝陛下和長生王正面對上了?”
縱然沒有天機術,林熙棠依舊是智計無雙,僅憑今天張伯謙和皓帝現身的一面,就直接看到了事态本質。
張伯謙此時忽然想到,林熙棠做的軍策向來滴水不漏,淵圖遠算,操作時候再捅婁子,也不是完全沒有翻盤機會。
隻是浮陸開戰多日,說不定已近尾聲,根本沒有緩緩斡旋餘地。然而若讓林熙棠以現在這種狀态踏出天機閣,光新世界開啓和黑暗聖山回歸的天機動蕩,就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張伯謙負在身後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
他自己的帶兵風格就極爲兇猛,一場仗打下來,軍功多爲特優,戰損比例卻常常招人诟病。犧牲從來不是他畏戰的理由。但此刻,他感到手中薄薄一片原力陣列有了沉甸甸的份量。
林熙棠見張伯謙不說話,也就沒追問,又道:“殿下見過火之冠冕哈布斯親王?”
“我和他戰場相遇有什麽好說,奇怪的應該是他怎麽進的天機閣吧?”
“一個高維投影。”
“加冕的黑暗親王有這樣的能力?”
“他是千年來惟一加冕的血親王,帝國對此幾乎沒有資料。”林熙棠道:“這人極度危險。”
這樣的評價出自林熙棠之口,讓張伯謙也不由神色一凜。
“哈布斯是‘火之魔女’安妮妲的親生子,然而父系至今不明,隻不過他回歸氏族的時候已達到公爵位階,古老血池又認可他的純血身份,這才無人能夠質疑。哈布斯從回歸氏族到奪取族長,僅僅用了八年,同時也成爲永夜最年輕的大公爵,被公認是黑暗世界近百年來第一天才。可接下來才過去三十年,他就從大公爵越升到加冕親王。不要說黑暗種族,就是我們人族,絕大多數都沒有這種升級速度。”
張伯謙若有所思地道:“天鬼鐵幕之前和鐵幕持續時,你曾做過兩次針對議會巨頭的布局,實際上要殺的人是他?”
“是啊,你看,那麽多地方不正常,可似乎所有人都視若未見。哈布斯回歸氏族前二百多年的經曆完全是一片空白,而一直以來他受到的關注,和天才名頭完全不符。他的存在足以讓很多方面的平衡被打破,可是長久以來永夜議會和血族内部都毫無波瀾。尤其是梅丹佐,無光君王氣量狹窄衆所周知,這些年居然一點都沒有出現過兩人發生摩擦的傳聞。”
張伯謙看着林熙棠,突然自嘲地笑笑,“林熙棠,我是一介匹夫,不懂天下大勢,你也不用轉彎抹角繞個老大圈子來教訓我外面大局兇險。我當然知道哈布斯引我來帝都,自有他的盤算,隻是……罷了。我先去找顧拓海來看看你的情況再說其它,不然,現在這樣子,你能幹什麽?”
話音剛落,大廳中央的升降梯發出啓動聲音,門開處一個胖大老者滿臉郁悶地走出來。
張伯謙呵的一聲道:“看來最了解你的人還是皇帝陛下。”
顧拓海此時此地出現,除了被皓帝宣召,沒有第二個可能。
聽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顧拓海不知前因,卻仍是無比贊同,氣呼呼地道:“不要命地弄出那麽多秘寶,活該被困在這裏,你幫門閥世家子弟提升能力,他們可不見得領情。”
他走過來伸手在林熙棠腕上一搭,片刻後,臉色放松,露出笑模樣,道:“情況很好,再過兩三天就能将這些年沉積的藥毒全部拔除,你在這裏歇了一個月挺值的。”
看得出顧拓海心情甚好,喋喋道:“不得不說,這次皇帝陛下幹得好,對付你這家夥就該這麽做!雖然老夫被吓得心律不齊了好久。不過哪個庸醫給你用了大漩渦白果,真是浪費之極。”
林熙棠卻是沉吟道:“兩三天嗎?之前的藥……”
“你想幹什麽?”顧拓海警覺地看着他,道:“你現在動不了,是因爲全身都在消散藥力,再躺個兩三天最多三四天就差不多了。但若前毒未消,再服那藥,你還不如直接服毒。”
林熙棠微笑,“不會,如今我無須時時逆行天機,自保還是可以的。”
顧拓海一呆之下,大怒:“現在不用抗反噬,你就打算加毒抗了是吧!小皇帝防我像防賊,之前都不肯讓我得知一點消息,你覺得他能讓我夾帶東西進來?”
他看了一眼張伯謙,氣頭上也不管青陽王的威壓何等恐怖,脫口而出道:“我是沒這本事,你找青陽王吧!”
張伯謙聞言轉頭,顧拓海隻覺一道涼氣從頭頂劈下脊背,銳如刀刃,隻聽見張伯謙淡而不容違逆地道:“出去。”
與此同時,張伯謙背後的手陡然一握到底,一直扣在掌心的原力陣列徹底湮滅,連細塵都沒有留下一粒。
顧拓海則是怒氣沖沖,拂袖而出。
張伯謙看了林熙棠一會兒,“你想我爲你做此事?”
他的神情極爲平靜,往常一貫淩厲的眉眼,此刻看上去格外深邃。
林熙棠猶豫了一下,歎息道:“伯謙……”
張伯謙打斷了他,神情無喜無悲,“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你喜歡找死是你自己的事。現在,你是要我親手送你去死?”
林熙棠啞然。
張伯謙搖搖頭,“林熙棠,我知道你的詭辯能力,所以無需再說。你隻回答我,是,或不是。”
話雖然這麽說,張伯謙卻沒有等答案,推開半敞的落地窗,直接跳了出去。
顧拓海并未離開,站在天機閣前小廣場上。
他覺察到張伯謙走近,光棍地道:“我以前說禁忌之術或許可行,是騙你的。熙棠的身體情況,哪敢被人真切得知。有些人無事都要生出事端來,這次也是如此,熙棠爲了大漩渦秘寶損耗極重,才過了多久,他們就要算計他去帶兵打仗,還是打一場全動員的仗。這分明是打不死他,也要生生耗死他。”
張伯謙并未發怒,隻低低道:“一甲子,六十年,普通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吧?”
“屁的一甲子!”顧拓海突然爆了粗口,“他得無病無痛才能活一甲子,就他這麽個玩法,我每天都在奇怪,他怎麽還能喘氣。”
“火之冠冕曾說,林熙棠用黑暗原火之力抵消了部分天機反噬,這是怎麽做到的?”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一個不明原理的黑暗黎明平衡,但其構成沒有任何辦法重現,惟一可能就是當初熙棠受傷的時候是在一個小世界裏,形成平衡的底層規則不同。”
接着顧拓海幹脆利落地道:“别想了,大限之數非人力可續,如果真有辦法,長生王早就試成功了。哪怕火之冠冕升了大君,源血可以爲熙棠抵消所有外來傷害,就是不能延長他一分一秒的大限之數。你的黎明本源也一樣。全都沒有用!”
張伯謙極爲嘲諷地笑了,“林熙棠曾對我說:既成天王,如何敢死。可他一個注定成不了天王的人,又憑什麽來管我敢不敢死?”
顧拓海重重歎了口氣,他發洩一通後,情緒穩定許多,反過來勸道:“老林的話是能聽的?氣不死你。”頓了頓,憤憤道:“這麽個操心芸芸衆生的家夥,爲啥就喜歡坑自己人呢?老夫當年留在永夜大陸養老多好!”
張伯謙擡頭眺望遠方帝都盛景,眉間一片安靜寂色。
街道上車水馬龍,遊人如鲫,有人歡喜,有人憂慮,有人匆促,有人安閑。然而這一派盛世繁華如烈焰上的薄冰般脆弱,隻要有一處火頭噴發,頃刻就是全局崩壞之禍。
既成天王又如何,像長生王般不敢死,還是如指極定玄般隻餘大義?生命的意義,除了怨憎會苦,還有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