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謙站在大團雲海中,一點黎明本源亮如旭日初升。
皓帝身周青黑色霧氣翻滾,本已變得稀薄,但地面補充源源不斷, 不一會又聚結成形。騰蛇幻象慢慢浮現,再次張開雙翼。翼護之下,江山社稷、大河川流如古圖卷般徐徐鋪展。
中間地帶,大片原力爆炸不熄。奇特的是沖擊波全在平層流動,沒有一絲一毫掉向下方。可見兩人的控制力何等強大。
“還差了一點點。”張伯謙緩道,之前的暴怒情緒已經看不見了。和皓帝交手的刹那, 他忽然就意識到,這是一場天王挑戰, 一場沒有預定過的天王挑戰。
實際上, 若單論挑戰,已經有了結果。皓帝并沒能跨過天王之境的門檻,但和大多數失敗者不同,他已打通所有關隘,欠缺的僅僅是積累。
而兩人再打下去,也就是眼前這個膠着局面。整座城市都是皇帝的主場,大秦自建都起,就不知埋下了多少後手,又一代一代完善,相當于一具天王級的陸地戰争機器。除非張伯謙徹底轟掉王者領域,那樣的話,大秦帝都也就是一片廢墟了。
就算張伯謙下得了手,也做不到, 他已經感覺到地面上出現了指極王和定玄王的氣息,他們不可能坐視不管。
皓帝此刻表情十分平靜,跨不過天王門檻本就在他預料之中,張伯謙出現在天機閣才是意料之外。
他點了點頭,坦然道:“多謝張王指教。”
張伯謙道:“既然如此, 陛下就以一事爲酬罷。”
皓帝也沒有裝作不懂,隻是說:“朕知張王與林侯多年有隙,可如今青陽已是天王之尊,何苦還與林侯計較?”
張伯謙一雙鳳目微微眯起,“那麽陛下的不計較,就是把帝國元帥兼内閣首輔囚于天機閣?”
皓帝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一時間沒有回答。
而張伯謙威壓不減一直在緩緩提升,雲團核心處已經醞釀出了一個小小的原力風暴。
這時,皓帝深深注視張伯謙,反問道:“不然呢?讓他介入我和長生王的這場生死之戰?”
此話說的突兀無比,赤裸裸沒有絲毫修飾,一把揭開皇家尊貴衮衣下血腥無比的現實。
張伯謙出身門閥,落地即封國公世子,那也是一段血淋淋的過往,所以他愣了一下之後,很快就反應過來,幾乎立時明了眼下帝都的真正形勢,這可與他來之前所想局面截然相反。
現在看來指極王是真不知内情,而哈布斯究竟是有心誤導,還是歪打正着,或者他本人即是幕後黑手之一,就不得而知了。
隻是皇帝隐忍已久,眼看明年即可穩穩當當踏入天王之境,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讓他再忍不了,倉促發難。
既然決定攤牌,皓帝接下來的話坦白得驚人,“長生王一直在尋求延壽之法。他曾得到一個魔裔秘法,吸收血脈取得活力。”
聽到這裏,張伯謙不以爲然地挑了挑眉毛。
“他應該已經把各個種族、死的活的全都試過了,本來這也沒有什麽。大概因爲效果并不如預期,于是就認爲是沒有将秘法實施到極緻的緣故。而那個魔裔秘法核心是本源守恒,也即每條血脈的巅峰位置恒定,各個代際上的優秀血親會分薄本源之力。”
張伯謙嗤笑一聲,“無稽之談。”
魔裔是個喜歡研究世界的種族,建立了種種奇奇怪怪的學說,很多秘法原理相互矛盾,連他們自己也争論不休。這個所謂本源守恒定律十分有名,可即使在魔裔内部都是邪說,因爲若按此法,魔裔皇帝隻要吞噬掉所有魔裔即可夷平聖山了。
皓帝擡手将一個原力陣列扔給張伯謙。
張伯謙飛快掃過裏面信息,應該是這次浮陸戰事方案最完整的一個版本,看上去嚴謹無比,就連每路領軍的統帥和副帥,都有至少兩套以上組合可選,惟一令人側目的是,帝室和趙閥成員在備選名單中的占比高了些。
張伯謙哂道,“方案還不錯,人事由誰定的?承恩公好歹是先帝之婿,這是要他妻子皆上戰場?”
“軍部提議,朕準的。”
“我知道這一路最後定了千夜和宋子甯,那麽中路是誰?”
“不管最初由誰領軍,開戰後都會有人呼籲林侯前往接手。”也就是說,中路将會遇險,而且隻有林熙棠這個級數的統帥才有扭轉局面的可能。
話說到這裏,張伯謙哪裏還不明白這次軍部竭力促成的浮陸反擊計劃是個什麽貨色,怒極反笑道:“東路呢?”
“海密爲主。”
“臨江王比海密長公主更适合領兵。”張伯謙就事論事地道。
“朕若有不測,臨江王是最适合的攝政人選。”
張伯謙陡然擡頭直視皓帝。這時,他方才意識到備選名單裏的問題,焦點不是趙閥,而是帝血!
海密、高邑是先帝嫡女,臨江王是先帝幼弟,浮陸上的趙君度是先帝外孫,一衆副手裏列着數位皇子大名,就連能操控“人皇”的十四皇子都赫然在列。所謂備選,其實就沒有選擇。這根本不是什麽帝室削藩,從頭到底趙閥被攪進去的原因,還是帝血!
再想到長生王的那個魔裔秘法,即使張伯謙也一時說不出話來,沉默片刻道:“他瘋了。”
“一個人太過害怕死亡,是會漸漸瘋狂的吧。”皓帝想了想,補充了一句,“至于爲他作伥的那些人,究竟是蠢還是壞,就不知道了。”
原來這場浮陸戰争是長生王發起的死局,帝都宮變是皇帝被逼到絕境的反擊。而這背後也不知道永夜陣營出了多大力氣,帝國内部有多少宗派世族攪合進去。
這不僅是又一次帝室内讧,更是一場天王之禍!堪比三十五年前掖庭之變,當年肅帝封宮十日,消息不出未央宮,将一切血淚埋進地下。而今日之事皓帝亦無法大肆宣諸于口,若連天王都有爲延壽自投黑暗之舉,簡直就是人族信念支柱坍塌之禍。
永夜那邊,想必早已磨刀霍霍!
“我在中層大陸的交界虛空處遇到了蛛後的一個投影。”
“永夜亡我之心不死,陰謀颠覆從未斷過。這次動靜如此之大,引來黑暗聖山關注也不奇怪。”皓帝倒是格外鎮定。
在這危如累卵的局勢下,他不聲不響奪得帝都王者領域控制權,明知道尚差火候仍倉促進行天王挑戰,尤其那句攝政人選幾乎就是遺言。可見這些日子裏的帝都,在衆人目光不可及處,已經發生過怎樣慘烈的較量,刹那間仿佛滿城血腥撲面而來。
如今的帝都還能保持面上一切如常,簡直就是奇迹了。
張伯謙仍覺不可思議,“僅是爲此?”
“是否還有别的緣故,那就要當面問他了。”
“浮陸那邊到底在圖謀什麽?”
“朕不知道,也顧不上。”皓帝神色十分平靜,“朕在戰前已盡力做了安排。但是朕絕無可能讓林侯出戰,所以張王手中拿着的就是浮陸戰損上限。”
浮陸本就是一枚阻止不了,被擺上棋盤的棋子,即使帝國方不動員,永夜那邊該打的仍然會打。所以不管被明算的是誰,被暗算的又是誰,在帝王的棋盤上,都屬于已經下完的棋子,隻等收官點目。
說得更加直白冷酷一些,浮陸的損失是有定數的,全部在那張最後敲定的名單裏,上了名單的人,多活出一個都是賺頭。而帝都這邊的死亡尚無法估量。
張伯謙皺眉,問道:“林熙棠他究竟怎麽了?”
“藥物戒斷反應。”皓帝道:“林侯受黑暗原火所傷,每次發作少則一日,多則兩三日寒氣浸體,關節活動不便。他爲了在傷勢發作時也能如常行動,長年用虎狼之藥強行壓制,如今必須以極烈的火毒入藥才有效果。一旦停了藥,便是這個樣子,連站都站不起來。”
張伯謙頓時在心裏把顧拓海罵了個狗血噴頭,皺眉道:“總不能就這樣下去。”
“禦醫已經試過所有能找到的最好藥物。其實黑暗原火也就是發作時候麻煩些,對身體的損傷尚可。現在林侯體内最兇險的是這些年火毒殘餘的沉澱,已經累積到了一個随時會爆發的地步,隻能一點一點拔除。等再過三、四天餘毒消淨,林侯就能正常起身走動了。”
張伯謙緩緩道:“治療在哪裏都可以,他不見是自願待在天機閣的吧?”
“那麽是讓他去打浮陸戰,還是參與這場宮變?讓他去推衍新世界,還是黑暗聖山的回歸?林侯一共隻有六十年的大限之數……”皓帝突然停住,閉了閉眼睛,将所有痛色掩住。
“載曜之始!”電光火石間,一直以來種種疑惑不解的答案呼之欲出,張伯謙臉色大變。林熙棠曾經自認逆行天機,居然根源在這裏。此時想來,一般的推衍布局哪裏夠得上那兩個字,隻有這強行翻轉黎明黑暗力量譜系的行爲才是觸動世界本源的逆天之行。
張伯謙一雙鳳目中漫天電光,自晉天王後,他與聞許多帝國絕密,載曜之始也在其中,但以他的性子自不會去深究細節,如今聯系到具體實施者身上,這四個字頓時變得沉重無比,幾乎難以承受。
“道統之争後,各個天機大宗元氣大傷。‘載曜之始’本就是逆天而行之舉,失去天演牽引,進不了即會倒退。林侯以一人之力,奇迹般地鎮住了星軌曜盤,代價就是斬斷他自己的命軌和所有未來。即使沒有舊傷及外力,他的壽命也隻剩下這幾年。”
張伯謙終于明白了林熙棠爲何始終停滞在“星月齊輝”之境,既然他的壽命注定隻有一個甲子,又拿什麽去突破大衍天機訣的最高境界“四柱流年”。而黑暗原火發作的傷痛算得了什麽,命魂在星盤上時時與天道運軌碰撞又會是個什麽滋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