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突如其來,千夜臉色頓時一變。宋子甯對帝國政局十分了解,會問出這種問題必有原因。
方戰首先沉不住氣, 在椅子上動了動。蘭信成坐得筆直,神情凝固了片刻,方緩緩道:“子甯先生身在中立之地,也能對帝國局勢了如指掌,确實令蘭某佩服。如此也不必諱言,就蘭某所知,林帥現在處境确實十分微妙。”
千夜道:“可否請蘭将軍詳細說說?”
蘭信成對着千夜微微颔首, 眼神中透出點深意,轉頭發現宋子甯正望着他, 目光頗爲意味深長,不由斂了斂心裏方才轉過的種種念頭。
他略一沉吟,道:“蘭某在朝中也算有點靠山,平素多少能夠聽到些隻囿于小朝會範圍的消息。”
宋子甯忽然湊近千夜低低解釋了兩句。大小朝會的區别并非僅在召開頻次和參加範圍上,有些議題的發起、決策,直到最終執行完畢,都不會在大朝會上提起。而這類事情既然大部分高層貴族也得不到第一手信息,更不用說普通人了。
蘭信成停了停,等宋子甯私語完畢,道:“據說提出将浮陸視爲國運之戰,乃是始自林帥。然而此後戰事一再不利,持續時長,損失慘重, 卻幾是一無所獲。如今帝國被牽制大量軍力資源,隻在浮陸上龜縮一隅,如此戰局,讓不少人将矛頭指向林帥, 認爲他當日論斷草率,導緻帝國輕啓戰事,元氣大傷。”
說到這裏,蘭信成又向千夜望了一眼,道:“還有一事,與千夜将軍也有關系。不知有人從何得來消息,說是将軍幼時即被林帥收爲義子,撫養成人。這血族一案,趙閥不知道,以大衍天機術提拔無數英才的林帥也不知道?”
千夜手指微微一動,眼中就有了殺氣。宋子甯則向後一靠,垂目,掩去眼中全部神情。
這一指控極爲嚴重,撫養血族是重罪,按律當斬,若被證實故意爲之,可是大秦律例中少有幾項會連坐到家族朋黨的叛國大罪。而扯上大衍天機術之用心更是陰險,林帥一生提拔了無數出身微寒的文官武将,若以此入罪,不知會牽連多廣,震蕩多大。
蘭信成繼續道:“當然,林帥是我大秦國之棟梁,怎麽可能憑語焉不詳的三兩句話就鞠問于他,皇帝陛下也絕不會同意。攻擊林帥的人也沒指望這個罪名能夠成立,隻不過希望多個入手方向而已。”
千夜嘴唇動了動,宋子甯突然伸手過去,在他臂上輕拍了兩下。千夜閉閉眼睛,終于忍住了沒有去問究竟是何人出首,又是何人在落井下石。帝國朝堂風雲變幻,利益爲先,多的是朝秦暮楚之輩,站在台前的都是卒子,這種人卻是殺之不盡、斬之不絕的。
千夜忽然想起極爲久遠之前,第一次握林熙棠的手,小小的他,需要竭力仰頭才能看見那雙仿佛星雲流轉、蘊容萬物的眼睛。他又想起,巨獸之眠戰後去青陽王的大帳,到最後也不曾看見林熙棠,當時他不是不失落的。現在想來,林熙棠是否早就預見到今天局面。
說到如此敏感的話題,房間裏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尴尬。在千夜和宋子甯面前,蘭信成和方戰畢竟不過是交易對象,以往合作還算愉快罷了,這種要命的事情,怎會和他們推心置腹。
蘭信成輕咳兩聲道:“彈劾的人多了,總是不利,浮陸戰局明擺在台面上,就是陛下也難以置之不理。數次朝議的結果,還是右相出面折衷,讓林帥拿出一個扭轉浮陸戰局的方案。就是你們手上的這份計劃了。”
宋子甯和千夜對望一眼,道:“這份計劃可是非同小可,簡直将帝國機動兵力抽調一空。我不覺得林帥有此權限,就是長生王也做不到。右相出面折衷?呵呵,他要是有這麽大的面子,也就不是右相了。這份計劃,當真出自林帥之手嗎?”
蘭信成正色道:“千真萬确!如若不信,反正距離計劃執行還有一段時間,兩位盡可以去求證。另外,在這件事情上,右相倒還真是出了大力。凡是他權限範圍内的事,能批的全都批準,并無任何掣肘。而在他權限之外,許多部隊的調動分配,也是右相出面,依靠自己的人脈給協調了下來。該做的和不該做的,右相都已經做了,哪怕是我,也挑不出他一點錯來。”
“我還記得,當日在讨論戰争方略時,右相說過一句話,他讓林帥以整個帝國所有爲棋子,來規劃部署這場戰局。林帥盡管謀劃,如何實現,是整個帝國之事。此後不久,林帥就拿出了這份計劃。作爲有幸與聞機密的人,多次開會反複議過,都認爲這是惟一能夠扭轉浮陸戰局的方案。”
千夜已經有些意動,但宋子甯神色不變,道:“這份計劃中,倒是将千夜和我放在頗爲重要的位置。我想知道,假如我們拒絕出戰,又會怎樣?難道帝國就不反攻浮陸了嗎?”
蘭信成道:“子甯先生到底還是問出這個問題。這一路是重大支線,于整個計劃中相當關鍵,不容有失。既需要虛空艦隊攻擊能力,又需要個人戰力。兩位搭檔的尖端戰力和領軍能力在帝國中已少有人可比,況且帝國最新銳的戰艦有一艘就在二位手中。從中立之地出發,又可稱奇兵,所以是最合适人選。當然,假如兩位不願意出戰,那麽帝室将接過這一路的任務。目前預定的出戰之人會是高邑公主。”
不等宋子甯開口,千夜已然忍不住,怒道:“帝國人都死光了嗎?事事要趙閥出頭?削藩削得真是開心!”
蘭信成苦笑道:“千夜大人,先别急着生氣。這場戰役事關帝國國運,幾乎是人人上陣,根本不存在針對誰的問題。您看這裏!”
蘭信成手指計劃書上預定的一處外空艦隊決戰戰場,道:“此役關鍵是外空之戰,禁衛艦隊将由帝室負責,右相擔任前衛艦隊主帥。外空迂回一路如果高邑公主主戰,将會有兩名皇子協助。另外還有這一路……”
蘭信成指着的是一條沿着浮陸邊緣進擊的路線,這條路線空陸結合,不斷跳躍突擊,難度絲毫不比千夜和宋子甯這一路小。同樣對主帥要求極高,不能有分毫差池。
“這條線路的主帥是誰?”
“海密長公主。”
千夜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個人,不過從名号就知道是帝室中人。宋子甯凝思片刻,遽然一驚,道:“海密長公主?!她已經隐居二十多年了吧?”
“此役事關重大,帝室也傾巢而出。正因如此,戰隊中宗親帝胄都屬常見,統帥實在不好找,武力軍略和威望能壓得住陣的沒有幾人。聽說是陛下親自上門,才請動海密公主出山。”
宋子甯默然片刻,再度望向計劃,指着地面中路突擊的先鋒部隊,問:“這一路由誰負責?”
“主帥還在斟酌,但前鋒已定,就是趙君度。”
宋子甯臉色緩和了一些,盯着地圖再看。千夜也看明白了,他們這一路孤軍直進,在黑暗種族後方打下一處據點,等如是斷了黑暗種族的一條退路。而孤軍固守,最關鍵的就是援軍。
現在帝國安排兩路地面突擊部隊接應,且均是精兵強将。趙君度就不必說,海密長公主是誰,雖然千夜不知道,但看宋子甯的驚訝,以及需要皇帝親自去請,在蘭信成的評價中能壓住帝室宗親那些貴胄驕子,就可知絕非普通人物。
有這兩路援軍在外,可說成功希望已經不小。而千夜暗估自身,真實戰力遠超表面,最不懼的就是混戰和持久戰。現在以他戰力,哪怕對上神将也有一戰之力。宋子甯也非易與之輩,兩人在一處,威力更是倍增。
另一方面,千夜有英靈殿在手,再得帝國新銳戰艦輔助,就連林嘉爾都敗在他手上,一般黑暗種族艦隊又有何懼?
至少在他這一路上,計劃是可行了,進可攻退可守,頗有騰挪餘地。況且兵鋒從中立之地而出,對整體攻勢算是一路奇兵,永夜議會沒有這邊虛空航路的詳細資料,若一個不留神,恐怕會吃個悶虧。
從整份作戰計劃來看,環環相扣,沒有哪一路絕對安全,也沒有哪處是真正的死局。每顆棋子都用到極緻,就看具體如何執行了。
這份戰役計劃,紛繁而不亂,先是确立外空優勢,再切割陸塊上黑暗大軍,同時截斷他們的退路。雷霆般的攻勢結束,浮陸上的黑暗種族大軍已處于被分割包圍的狀态,隻有被慢慢消滅的結局。計劃的每處細節都恰到好處,若是徹底執行,确有可能一舉翻轉整個浮陸的戰局。
整個戰役的關鍵就是外空之戰,隻有打掉了永夜在浮陸的艦隊,獲得短期制空權,方有可能實施接下來的戰役。千夜和宋子甯也會參加外空之戰,自然能夠獲知戰果。如果外空之戰打輸了,那也就不用考慮接下來的事了。
所以至少在這一路上,千夜和宋子甯見機不妙,随時可以退走,沒什麽死局陷阱。
千夜沉吟着,已經有些心動,正想說話,又被宋子甯搶了話頭,對蘭信成道:“蘭将軍,千夜現在已經不算是帝國中人。打這場仗,我們有什麽好處?”
“爲國效力,本就是我輩本份……”蘭信成随口說了句官話,然後就發覺不對,嘿嘿一笑化解尴尬,道:“這倒不在我權限之内。子甯先生有何想法,不妨直說,我回去後上報,看看接不接得下來。”
宋子甯似是胸有成竹,便道:“首先,我要帝國任意三款戰艦的全套圖紙,不需要最先進的,隻要是三十年之内設計的均可。”
蘭信成臉色一松,道:“這個沒問題,此事我就可以作主。”
宋子甯又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二件,我要五艘現役主力護衛艦,以成本價賣給我即可。”
蘭信成臉色微變,有些遲疑,道:“此事已經超出我的權限,不過隻要活動活動,也不是不可以通融。”
宋子甯淡道:“這可不是我們求着軍部,沒什麽通融不通融的。千夜和我拿出全部家業,冒死爲帝國而戰,總要有所收獲。如果軍部隻想拿一句爲帝國獻身搪塞,那此事不必再提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子甯先生,帝國若是勢危,我等又怎會好過?”
宋子甯隻是笑笑,不作回答。
蘭信成歎一口氣,道:“那蘭某記下了,應該沒有多大問題,你們實力強盛,對戰局隻有好處。其它還有什麽?”
宋子甯又伸出第三根手指,道:“第三點,我要帝室冊封的封疆侯位!”
蘭信成吸了口冷氣,問:“那麽,名号呢?”
宋子甯道:“名号暫時沒有定下,随便找個無人用的即可。”
蘭信成向宋子甯和千夜各望了一眼,神情複雜,道:“千夜将軍呢,不需要封号嗎?”
千夜淡道:“我不會接受帝國封号,你們也封不出來。”
蘭信成想着想着,汗就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