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春節還有不到十天的時候，大哥回來了，然而與張卲偉記憶中大哥的形象完全不一樣，不要說是他，就連張望城趙淑芬也幾乎認不出來了。
張建軍打小就聰明，也相當好學，小學時跳過一級，初中時又跳過一級，老三屆中的老高一，說是上了三年高中，實際有書讀的卻隻有最初的一年，之後是停課，再之後去了便去了北大荒，就是那個“北大荒，真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的北大荒。
“明年也一塊參加高考吧，說不定兄弟倆一塊就都考上了。”趙淑芬試探着問了一句。張建軍的行李裏放了幾個本子，還有一些書，都是被撕爛後又小心地拈在一起的，趙淑芬還記得，這個大兒子和小兒子一樣，從前也都是最喜歡看書的。
“還考個什麽勁兒呀？”回來後一直沒有開口的張建軍終于說話了，像是在賭氣一般，“書本都抛下那麽久了，不是說找就找得回來的，那張卷子給我做，别說是小偉了，我看就是小雪也一準比我這個當哥哥強得多。還去考什麽，白浪費那五毛錢，都能在興隆街上買碗羊血湯了，而且還有找頭，還能再買倆凍梨。”
“不去便不去吧，可也要安下心來看看書，招工也是要考試的。老話講，藝多不壓身。書讀得多了總沒有什麽壞處。”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了，張望城自然打心眼兒裏高興，隻是比起趙淑芬，他比較沒有那麽善于表達。而且說句老實話，他始終都還是放不下，總覺得自己還是虧欠了這幾個孩子，尤其是張卲偉，爲了兩個大的，他等于是自己放棄了招工的資格，畢竟在這個年月，能進工廠捧個鐵飯碗才是真正有吸引力的。
“大哥也喜歡吃羊血湯嗎？”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說話的正是小妹張雪，“讓二哥他給你做吧，我也能趁機會解解饞。孫伯伯李伯伯他們做得也不是不好，不過比起二哥來總還是差了一些，我敢說咱們江左縣怕是再找不出誰做的比二哥還地道的了。”
張建軍有些驚奇地看着張卲偉，雖然很少有機會回家，家裏的情況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幾乎就是個書蟲，比起自己當初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興隆街那家羊血湯攤子之前從沒有見過，居然有那麽多人去吃，張建軍也不免好奇的坐下來嘗嘗，再說四毛錢就熱乎乎的一大碗，并不算貴，味道相當好，還說什麽時候要帶弟弟妹妹也去嘗嘗，沒想到自家弟弟居然還可以做得更好，張建軍一向知道，自己這個幺妹是不會說謊的，卻還是有些難以置信，至于說張卲偉會與那家攤子有什麽關系，他就更不會去想了。
張卲偉倒是擺了擺手，半開玩笑的說着：“也不能說我做的就更好。這話要是要老孫老李他們聽見，隻怕你想打牙祭時再去找他們就不給你做了。”
“才不會呢！孫伯伯李伯伯對我可好了，才不會像二哥那樣。想吃你做的羊血湯怕是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一家人都被張雪逗笑了。張卲偉有留意到，張建軍隻是臉上笑笑而已，心裏卻充滿了苦悶。
事實上也不隻是張卲偉有留意到而已，一家人心裏都清楚得很。
就好像隻是一夜之間的事情，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事變得再也無人提起了，而知青返城則好像錢塘潮水一般是不可擋。别的便不說了，單隻是張建軍所在的兵團，短短的幾周時間裏便人去樓镂空，十去八九，不管夠不夠條件的，大家都欣喜地發現，苦熬苦拼這麽久，自己終于等到了可以返城的那一天，比起那些已經把生命都留在那裏的人來說，自己應該還算是幸運的，這時候要是有誰敢站出來說他們不能回城了，這些人說不定能跟他拼命。還記得那天去兵團辦公室往介紹信上蓋公章時，差一點兒連鞋都擠掉了，大衣的扣子也掉了好幾顆，至于同去的另一個夥伴，則是在人群中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找回自己的鞋，差一點兒趕不上車，可大夥的心裏卻都是樂呵呵的。
然而回城的欣喜很快被現實的嚴峻所淹沒，很多人感到措手不及，甚至完全慌了手腳，迎接他們的并不是什麽新生活，眨眼之間他們便從知識青年變成了待業青年。
“總覺得自己忽然矮别人半截，離開前的玩伴好些都有了正式工神作書吧，組建了新的家庭，可自己20多歲了還什麽都沒有，沒有工神作書吧，沒有收入，也沒有屬于自己的小家庭，和父母弟妹擠住在一起，心裏很不是滋味。真想有份工神作書吧呀，什麽都好，就是去掃大街也好。當然，最好還是可以去廠裏，可工廠的招工指标太少，一個指标有幾十、數百人在搶，隻有那些關系有門路的才能拿到，而且還要排隊。當然，也不是沒有别的辦法，如果父母病退的話我還有機會接班，可這種話我又怎麽好意思說得出口，大妹就快要回來了，情況也和我差不多，也在等這一份工神作書吧，還有二弟，高中畢業了，現在也成了待業青年，他也同樣需要那份工神作書吧，隻是他年紀還小，還不懂那麽多，看上去倒是一副蠻樂觀的樣子，可我這個當哥哥的又怎麽能不爲他打算呢。27了，再過些日子就28了，挺大個小夥子卻隻能蹲在家裏。還有，也不知她過得怎麽樣，是否也是不如意……”1979年的除夕夜，張建軍翻出了許久沒動過的日記本，寫下了這段話，上一次想要寫日記，大約還是在學校停課之前的事了。
前世曾聽人說起過，從前的春節比較有年味兒，因此很久以前張卲偉便盼着能體會一下從前的春節，然而他還是失望了。1979年的華夏根本沒有春節，或者說是春節根本不放假，除了大年初一的早上吃了一頓并不算十分好吃的白菜陷餃子，很難說這一天與其他日子有什麽不同。不過也有消息說，這大約也是華夏最後一個不放假的春節了。
不管怎麽說，過了年就又是一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