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的是,最早知道張卲偉要去臨江市的人,不是他的家人,不是已經被認定是他未婚妻的許秀明,甚至不是他最應該告知的龔永健一家,而是兩位從鄉下來的老人,在興隆街賣針頭線腦的老漢孫秉禹,和李春妮的父親李有财。
靠着賣針頭線腦,家裏拉下的看似幾輩子也還不完的饑荒終于換的差不多了,再努把力,說不定到年底的時候孫秉禹就可以徹底無債一身輕了,家裏依舊那麽清貧,能夠重新成爲城裏人似乎也還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然而心中的一塊大石現在也算落了地。現在每月有一兩百塊錢的收入,一家人的感覺還沒有那麽明顯,可等到把債還完,小日子也算不錯了,當然,跟從前那種有錢人家的少爺生活還是有很大差距的,可現在,又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李有财是個幹瘦老頭,秃頂,手指如幾根枯柴一般,走路的樣子多少有些古怪。抗戰勝利那年,還是少年的他和幾個同鄉一起,去搶了日本人的軍用倉庫,說是去搶,日本人也根本不會攔着,逃命都還來不及呢,天皇的投降诏書一下,從前那些趾高氣揚的日本軍人一下子由人見人怕的殺人魔王變成喪家犬,殺人的家什扔的到處都是,也沒人管。從已經空蕩蕩的倉庫裏,李有财搬走了一整箱的軍用大頭鞋,回來的路上還撿了一把日本戰刀和一件軍大衣,也不知是哪個軍官跑得如此顧頭不顧腚。張卲偉想象的出來:一個衣衫褴褛農民打扮的中國少年,披着穿了子彈孔的日本軍大衣,光着腳丫子,挎着日本軍刀,抱着裝滿大頭鞋的箱子,在鄉間的土路上狂奔,後面追趕的蘇聯大鼻子一面高聲呵斥,一面放着槍,隻是準頭可能差點兒……然而李有财的得意并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小鬼子們也不隻是忙中出錯,還是有意爲之,整整一箱子鞋,居然全是右腳,一隻左腳的也沒有,也許再去一趟,李有财能搶回一箱左腳的來,隻是蘇聯大鼻子們已經加強了戒備,他也不願再去冒險,于是在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一家人都隻能穿着一順腳的鞋走路,也難怪他走路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古怪,大約就是那時留下的後遺症。那把日本刀也一直留着,那是一把據說鋼刃很好,鋒利無比的刀,後來被一個親戚家孩子的同學借去,參加了武鬥,那孩子據說表現的非常英勇,可能還用它殺過人,而對方的子彈卻顯然要厲害得多,在之後就不知道那把刀的下落了。李有财釀酒技術很好,但用爛地瓜幹顯然是釀不出什麽好酒來的,不過自從搭上張卲偉後他的酒好賣了許多,對此他自然是感激的。他自己沒讀過什麽書,而且很長一段時間一直生活在一個鼓吹“讀書越多越發動”的環境裏,卻并不覺得女兒想上大學的願望有什麽不好,事實上他還是相當支持的,例如讓她去上了夜校,還托人給她買來了一整套的高考複習書,有人說把上面的複習題全做一遍,考大學不成問題。
……
“我要走了,去臨江。”張卲偉說得很慢,也很平靜,就好像說一件與他完全沒有關系的事一樣,“我走了,羊血湯的攤子自然也不會跟我一起去臨江,你們有沒有興趣接着幹下去。”
這個問題多少有些突如其來,不管是孫秉禹還是李有财都沒有任何準備。
雖然兩個攤子離得非常近,張卲偉每天還要來買酒,李有财也知道張卲偉是賺到了錢的,但能賺到多少就不清楚了,和許多人一樣,他更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地瓜燒能不能賣出去,能賣出去多少,至于别的他并不怎麽在意。他知道張卲偉有一台樣子頗小巧的半導體收音機,每天中午是會打開聽半個小時評書,之前是《三國演義》,現在則是《兒女英雄傳》,說起收音機李有财家裏也是有的,那還是土改時分的,比起張卲偉那台不隻要大出多少倍,他曾去商店問過價錢,那樣的一台收音機要一百多塊錢,比他賣一個月的酒掙得都多。
對于張卲偉能賺多少錢,孫秉禹倒是多少清楚一些,自己在村上被孩子們起了個綽号——“冒富大叔”,然而比起那個羊血湯攤子來,還是有些小巫見大巫的感覺。有時閑下來他自己也在想,比起總是買那些針頭線腦的,自己是不是也還可以幹點兒别的,一個月一兩百塊聽上去是不少了,可對于曾經有過富裕生活的他來說,也不能說就完全沒有别的想法。
“準備去臨江市,好呀,去了準備幹什麽?”一陣沉默後,孫秉禹先開口了。
“還沒有想好,總要先去了才能知道。再說去了臨江市裏,也不是說我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的,還要先看看我能幹些什麽。不過我想,總會比留在江左有更好的機會才對。即便是沒有幹好,至少我也還可以回來嘛。”張卲偉顯得很放松,起碼表面上是這樣的。
對于接手小吃攤,兩位老人都十分感興趣,尤其是李有财,因爲這樣一來,即便是小吃攤一分錢不賺,他說不定也還可以多賣出去一些酒。此外李有财的兒子李大山,孫秉禹的兩個兒子孫國強,孫國盛也會與張卲偉同行,他們都比張卲偉年歲大,卻是去給他打下手的,出去闖一闖總勝過一直窩在家裏掙那幾個工分,而且能去城裏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對于兒子要出遠門——雖然隻是二十公裏外的臨江市,趙淑芬還是非常的是不得,而且這樣一來她身邊就隻剩下張雪這一個孩子了,張望城倒是認爲兒子能出去闖闖也沒什麽不好,就算不能成功也算是一種曆練,畢竟兒子還年輕,隻有17歲而已,年輕,也就意味着還有被允許犯錯誤的機會。
臨江市,這又會是一個新的開始,也是一個新的機會——終于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