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并不會完全按照事先計劃好的那麽順理成章的進行。當張卲偉第一次踏入龔家的大門時，身爲縣革委會第一副主任的龔興梁去正好去地區開一個緊急會議，而龔家的長子龔永健卻正好從地區趕回來，也算不期而遇。
龔永健比弟弟大四歲，戴着眼鏡，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中山裝，但給人一種很幹練的樣子。他上過大學，吃的苦也不像弟弟那麽多，總之給人的感覺，這個大了四歲的哥哥似乎還要更年輕些。相比于很多大學生一畢業就能當上技術員，龔永健因爲父親的關系卻不得不從最普通的學徒工開始幹起，之後曆任班組長、車間主任，如今的他已經是副科級的臨江第二農具修造廠的廠長，那是一個生産木犁，獨輪車一類木制農具的國營小廠，也是一家人心離散，一年換了三任廠長，被人認爲是“無可救藥”的工廠。聽上去頗有幾分臨危受命的感覺，實際上也是領導們出于照顧考慮，爲了給已經34歲的他提級别。
“别人都是把廠子當做提級别的跳闆，級别上去了，也就會毫不猶豫的離開，我哥他至少還是真心想要把廠子做好的，不然也不會呆到現在也沒走。”其實龔永康并不需要解釋這麽多，至少面對張卲偉時并不需要。
對于張卲偉的事情，龔永健也聽說過一些，臨江市自然也有類似興隆街的地方，也有像張卲偉這樣沿街擺攤叫賣的人，龔永健自己就曾在一個地攤上買過一把水果刀，當時主要還是圖省事，因爲從他住的地方到百貨大樓要花不少時間，隻是爲了一把水果刀顯然并不劃算，之後他曾經留意過，同樣的一把水果刀，地攤上買的卻比國營的百貨大樓便宜許多，質量卻毫不遜色。他也曾好奇過這些被人們稱爲不三不四的生意人到底能掙多少，卻也沒有深究，直到有一天聽偶然來拜訪的弟弟談起張卲偉。
“賣羊血湯當真是那麽好賺的嗎？”雖然覺得很唐突，龔永健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張卲偉10月份的收入甚至超過千元，即便身爲國家幹部的龔永健也不能說自己是完全不動心的。
“一種小吃而已，你當是挖金子呢！”張卲偉的表現有一次讓龔永健吃了一驚，面對自己，小小年紀他竟然完全不會緊張，甚至還開起了玩笑，“我賣的是羊血湯，不是滿漢全席，我可以賣，别人要是願意，也一樣可以賣，幾乎看不到什麽門檻，任誰都可以進來分一杯羹。而且老實說，現在這樣差不多也就要到頭了，我也就是一個人，又不是能生出三頭六臂來，再多就吃不消了。還有，這就好像是分蛋糕一樣，蛋糕本身就隻有那麽大，我能分到很大一塊，并不能代表蛋糕本身能有多大，隻是沒有人來跟我争，如此而已。咱們華夏人最是會有樣學要的，大家見我張卲偉能賣羊血湯小賺一筆，隻要條件允許，說不定哪天便會一擁而上，那時候我想你就不會再問什麽‘賣羊血湯當真是那麽好賺的嗎’之類的話了。”
這顯然跟龔永健預先設想的答案有很大的出入，不過這樣更好。不是标準答案，但标準答案往往也正是最平庸的答案，那些看似意外的答案才更應該在情理之中。沒有錯，假如遍地都是這種小吃攤，區區羊血湯又怎麽可能讓一個人一下子富起來，隻是聽張卲偉的意思，又似乎還有另一層含義。龔永健還沒有弄明白，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示意隻是接着說下去。
“一個月一千多塊真的算是很多嗎？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不管怎麽說現在擺攤總還算是有一定風險的，萬一政策再收緊，讓我們這些别人口中的不三不四去幹什麽呢？總不會有哪家工廠願意要我們這樣的人吧？從前不會，現在不會，将來我想也是不會的。既然是有風險，如果利潤還不好，誰會願意幹？話又說回來，外國是怎樣的，我沒去過，自然說不好，電影确實看過一些的，也不知外國人是不是真的就過得那個樣子，如果是真的，既然那些老外可以，憑什麽我們就不能。有些人看到别人擺個攤子賺了些小錢就說如何如何，我卻想說，指不定将來我們還可以賺更多的錢呢！”
“人不大，口氣倒是不小。”龔永康聽得不由樂了，龔永健卻沒有笑。
也許是從前吃了很多苦的關系，龔永康對于現在的生活已經相當滿意了，你可以說他是不思進取，也可以說他是知足常樂。相較而言，龔永健的理想較之弟弟可是要遠大得多，說是有雄心壯志也好，說是野心勃勃也好，當然，你也可以說成是積極要求上進。臨江第二農具修造廠的狀況的确是夠糟糕的，然而龔永健也明白危機往往也就意味着機遇，這也是爲什麽龔永健沒有急于要求調走。正因爲情況已經糟糕到了這個地步，一旦出了成績才更能得到上級的認可，正因爲情況糟糕萬一出了狀況才不緻引來上級的憤怒，同時也正因爲情況糟糕，它才并不在政府部門的關注對象之列，相應地便也擁有了一定的自主權，而正是這點可憐的自主權讓它顯得與衆不同，在一切都需要計劃的時代，讓龔永健成爲了少數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人。現在的龔永健正準備着大幹一場，他需要有人能幫他一把，又不至于蓋過自己的鋒芒，最好還是來自體制外的，張卲偉似乎正是最合适的人選。
“跟我一起去臨江市吧，江左縣城太小了，怕是早晚都會容不下你的。有些事，早一步決定，總是好的。”即将告别時，龔永健有些突然的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在此之前就連龔永康也是一無所知。
這似乎是個很誘人的提議，張卲偉也不由愣了一下，卻還是沒有馬上就給出答複，隻是還算冷靜的表示自己會認真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