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林中,大量丐幫和江湖中人彙聚在此,氣氛卻緊張和詭異萬分。
喬峰睜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視着這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問道:“你也說我是契丹人麽?”
趙錢孫道:“我不知道。隻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卻跟你一模一樣。這一架打将下來,隻吓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那對頭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智光大師抱着那契丹嬰兒,也是我親眼聽見。我趙錢孫行屍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無挂懷之人,更無挂懷之事。你做不做丐幫幫主,關我屁事?我幹麽要來誣陷于你?我自認當年曾參予殺害你的父母,又有什麽好處?喬幫主,我趙錢孫的武功跟你可差得遠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難道連自殺也不會麽?”
喬峰将智光大師緩緩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單季山一個龐大的身軀輕輕踢了出去,拍的一聲,落在地下。單季山一彈便即站起,并未絲毫受傷。
喬峰眼望智光,但見他容色坦然,殊無半分作僞和狡狯的神态,問道:“後來怎樣?”
智光道:“後來你自己知道了。你長到七歲之時,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來,殺死惡狼,給你治傷,自後每天便來傳你武功,是也不是?”
喬峰道:“是!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師傳他武功之時,叫他決計不可向任何人說起,是以江湖上隻知他是丐幫汪幫主的嫡傳弟子,誰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實有極深的淵源。
智光道:“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們帶頭大哥的重托,請他從小教誨你,使你不緻走入岐途。爲了此事,我和帶頭大哥、汪幫主三人曾起過一場争執。我說由你平平穩穩務農爲主,不要學,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帶頭大哥卻說我們對不起你父母,須當将你培養成爲一位英雄人物。”
喬峰道:“你們……你們到底怎樣對不起他?漢人和契丹相斫相殺,有什麽對得起、對不起之可言?”
智光漢道:“雁門關外石壁上的遺文,至今未泯,将來你自己去看吧。帶頭大哥既是這個主意,汪幫主也偏着他多些,我自是拗不過他們。到得十六歲上,遇上了汪幫主,他收你作了徒兒,此後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絕,奮力上進,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處處眷顧,隻怕也不是這般容易吧?”
喬峰低頭沉思,自己這一生遇上什麽危難,總是逢兇化吉,從來不吃什麽大虧,而許多良機又往往自行送上門來,不求自得,從前隻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運,此刻聽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當真由于什麽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覺?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方不假,那麽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漢人了,汪幫主不是我的恩師,而是我的殺父仇人。暗中助我的那個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隻不過内疚于心,想設法贖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兇殘暴虐,是我漢人的死敵,我怎麽能做契丹人?”
隻聽智光續道:“汪幫主初時對你還十分提防,但後來見你學武進境既快,爲人慷慨豪俠,待人仁厚,對他恭謹尊崇,行事又處處合他心意,漸漸的真心喜歡了你。再後來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幫上上下下一齊歸心,便是幫外之人,也知丐幫将來的幫主非你莫屬。但汪幫主始終拿不定主意,便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試你三大難題,你一一辦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使丐幫威震天下,那時他更無猶豫的餘地,方立你爲丐幫幫主。以老衲所知,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如你這般得來艱難。”
喬峰低頭道:“我隻道恩師汪幫主是有意鍛煉于我,使我多曆艱辛,以便擔當大任,卻原來……卻原來……”到了這時,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爲止。你出任丐幫幫主之後,我聽得江湖傳言,都說你行俠仗義,造福于民,處事公允,将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歡。又聽說你數度壞了契丹人的奸謀,殺過好幾個契丹的英雄人物,那麽我們先前‘養虎贻患’的顧忌,便成了杞人之憂。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卻不知何人去抖了出來?這于丐幫與喬幫主自身,都不見得有什麽好處。”說着長長歎了口氣,臉上大有悲憫之色。
徐長老道:‘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使大夥有如身曆其境。這一封書信……”他揚了揚手中那信,續道:“是那位帶頭大俠寫給汪幫主的,書中極力勸阻汪幫主,不可将幫主大位傳于喬幫主。喬幫主,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說着便将書信遞将過去。
智光道:“先讓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說着将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說道:“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迹。”說着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将信尾名撕了下來,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時,先向火堆走了幾步,與喬峰離遠了些,再将信箋湊到眼邊,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這麽撕信入口,信箋和嘴唇之間相距不過寸許,喬峰萬萬料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會使這狡狯會倆,一聲怒吼,左掌拍出,淩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立時将信搶過,但終于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喬峰又是一掌,拍開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幹什麽?”
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之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姓名,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老衲當年曾參預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盡管下手便是。”
喬峰見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莊嚴,心下雖是悲憤,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說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說着向趙錢孫橫了一眼。
趙錢孫聳了聳肩頭,似乎漫不在乎,說道:“不錯,我也在内,這帳要算我一份,你幾時歡喜,随時動手便了。”
譚公大聲道:“喬幫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亂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漢之争,中原豪傑人人與你爲敵。”趙錢孫雖是他的情敵,他這時卻出口相助。
喬峰冷笑一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着火光看那信時,隻見信上寫道:“劍髯吾兄:數夕長談,吾兄傳位之意始終不改。然餘連日詳思,仍期期以爲不可。喬君才藝超卓,立功甚偉,爲人肝膽血性,不僅爲貴幫中矯矯不群之人物,即遍視神州武林同道,亦鮮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繼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幫聲威愈張,自意料中事耳。”
喬峰讀到此處,覺得這位前輩對自己極是推許,心下好生感激,繼續讀下去:
“然當日雁門關外血戰,驚心動魄之狀,餘無日不索于懷。此子非我族類,其父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來曆則已,否則不但丐幫将滅于其手,中原武林亦将遭逢莫大浩劫。當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實寥寥也。貴幫幫内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爾我交情非同尋常,此事複牽連過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當下又遞過一張信箋來,說道:“這是汪幫主的手書,在當認得出他的筆迹。”
喬峰接了過來,隻見那張信箋上寫道:
“字谕丐幫馬副幫主、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暨諸長老:喬峰若有親遼叛漢、助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下毒行刺,均無不可,下手者有功無罪。汪劍通親筆。”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豐四年四月十六日”。喬峰記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
喬峰認得清清楚楚,這幾行字确是恩師汪劍通的親筆,這麽一來,于自己的身世那裏更有什麽懷疑,但想恩師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誨固嚴,愛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卻暗中寫下了這通遺令。他心中一陣酸痛,眼淚便奪眶而出,淚水一點點的滴在汪幫主那張手谕之上。
“男子漢大丈夫,何故流淚?”一道語氣潇灑的聲音突然傳遍全場,把在場的武林中人吓了一跳。舉目四顧,卻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什麽人!?”
與衆人的緊張相比,喬峰卻驚愕萬分,這個聲音他很熟悉:“可是左咛兄弟?”
話音方落,一道白色身影從天而降,姿态潇灑從容,宛若神仙中人,穩穩的落在場中。
衆人大驚失色。(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