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及踏入相國府,府門外早已跪着一衆迎駕的家眷,蕭宸攙扶着我從鸾車上下來,轉身與衆人問道:“都起來吧,朕與皇後探望魏相國,衆位不必多禮。”
魏府家眷連忙道恩,相國長子魏至賢領了我與蕭宸進入魏相國養病的房中,濃重的藥味之中還夾帶着縷縷書香,相府不同其他官邸華貴,四處彰顯着低調與簡約,倒是與魏相國的品性十分吻合。
魏相國在床榻上,隔着重重帷幔發出濃重的咳嗽,魏至賢掀開帷幔說道:“父親,陛下與娘娘來了。”
魏相國隻着了灰色裏衣,身上蓋着棉被,看見蕭宸與我掙紮了想要起身行禮,蕭宸一把扶住了魏相國,魏相國連聲多謝陛下。
魏相國一直都是大胤肱骨之臣,且桃李滿天下,得世人尊崇,看着魏相國枯嵪的躺在床榻上,蕭宸緩聲安慰,隻道讓魏相國好生調養,身子爲重。又讓太醫院衆位太醫一一爲他診脈,魏相國擡手阻止。
“老臣多謝陛下厚愛,老臣……咳咳,身子如何,老臣知道,得陛下與娘娘親自探望……老臣真是……愧不敢當……”魏至賢将魏相國扶起靠在軟枕上,蕭宸坐在魏相國身前,聽着魏相國緩緩說道,蕭宸伸手替魏相國順了順氣息。
我在蕭宸身後說道:“相國功在社稷,陛下與本宮銘感五内。”
魏相國眼裏劃過笑意,卻依舊抵不住孱弱的病态,更顯得虛弱無比,蕭宸與魏相國談論了會兒,便讓他好生修養。
我起身準備離去,魏相國卻叫住我:“陛下,容老臣與娘娘單獨說幾句。”我聽聞此言,駐足望着蕭宸,蕭宸微微點頭。
“至賢,你們都出去。”魏相國虛弱的揮了揮手,魏至賢等人俯身告退。
我走到魏相國床榻前,輕聲說道:“本來想将靜姝帶來的,可是靜姝前些時日感染了風寒不便出宮探望外公……”
“老臣替淑琴多謝皇後娘娘照拂靜姝公主。”魏相國聽見靜姝,滿臉皺紋的臉上帶着慈愛笑意,我繼續說道:“靜姝很可愛,況且她是雷旭哥哥的女兒,自然也是本宮的女兒,相國放心,本宮定然照顧靜姝周全。”
“咳咳……”魏相國劇烈的咳嗽,我連忙說道:“相國先歇會兒吧。”
“老臣怕是好不了了,老臣此生無愧于天地蒼生,無愧于江山社稷,卻有愧于淑琴與先帝。”眼裏帶着蒼涼與歉意,我自是知道他口中說的先帝是誰,緩緩閉上眼睛。
“咳咳……咳咳……”連聲咳嗽從魏相國口中止也止不住的發出,我連忙扶住他,看着他眼光從渾濁變得清明,我瞪大了眼睛看了他,這……就是回光返照?他緩緩松了一口氣,止住咳嗽,從床榻枕下拿出一張絹帛顫抖着手交給我,瞪着門口望着蕭宸的身影。
“罷了,罷了……一切緣由法,如霧亦如電……”魏相國口中緩緩念叨,我匆忙走向門外,将魏相國交給我的絹帛藏在袖中,看見魏至賢等人依舊等在門口,平複了心境與他們說道:“進去吧。”
一代名相終還是逝去,蕭宸下令罷朝三日,奠悼魏相國,追封魏相國爲永冠侯,世襲爵位,文武百官皆着素服,帝都上下皆挂素缟。蕭宸不顧文武百官阻攔,執意讓魏相三子入朝爲官,更尊爲右相。
我坐在合歡殿中聽着遠處傳來一聲一聲的罄鍾悲鳴,爲這位千古流芳的賢相哀鳴,我從袖中拿出藏好的絹帛,魏相國喜愛柳體,可當我看着絹帛上的柳體卻字字泣血,字字如刀刺入心上,隻覺得渾身顫抖不止。
我坐在昏暗不明的暗室裏,面前跪着三名身着黑服勁裝的暗衛頭領,低沉的聲音自暗室發出,我冷笑着聽着暗衛一一回禀的事情,全身顫抖,咬緊了牙關,恨不得這些人口中說的那個人并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神思早已不知飄忽在哪兒了,缤紛的梨樹下,焰火綻放的鵲廊上,莊嚴威儀的宇玉殿,嘶喊拼殺的西北地……忽而發出一聲冷笑,三名暗衛頭領擡頭看着我,我伸出手擦掉眼角的淚水,說道:“繼續……”
“屬下查明,這世間本無七彩靈芝,實則陛下送到雷澤大地的七彩靈芝是通過鍛煉而成的蠱毒,雷澤大地月妃身上異香是使用過零落觞所緻,雷逸帝君之死是中毒所緻并非丹藥。”
“屬下查明,當日肅親王所駕馬匹是陛下欽賜,疾風初入帝都并無異樣,自陛下賜給肅親王之後疾風當日性情大變。”
……
我擡手,聽不下去暗衛所禀報之事,碧兒連忙扶住我,我不顧碧兒攙扶,獨自踉跄的從暗室走出。
我提了壺酒去母親與父君下葬的那片梅林。
手中握着魏相國的絹帛,放在點燃的燭火上,看着火舌将絹帛吞沒。
梅林中正吐露着芬芳,擁着織金華貴的披風,看着紛紛揚落的梅花,輕撫着母親父君合葬的碑石。
“父君,您當時到底是以怎樣的狠心,才扔下女兒不管不顧。”
“是女兒不孝,紫陽宸,從頭到尾他都是紫陽宸,這世間哪有什麽蕭宸。”
“是我害死了舅父,害死了二哥,害死了雷旭哥哥……”
“呵呵……就連大哥,暗衛說,大哥爲何戰死,因爲他根本沒有派援軍。”
“他可真狠心,要将我墨氏一族趕盡殺絕……他到底以什麽樣的心境****與女兒同床共枕。”
我靠在冰冷的碑石上,臉上冰冷一片。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我提着酒壺,迷糊着眼睛看着來人。
他從我手中拿過酒壺,嘴角依舊帶着那抹淡淡的笑容,仰頭接住傾瀉而下的酒,打濕面前衣襟一片,他也不顧不管。
看着我狼狽的模樣,低頭擡起我的下巴,極溫柔的擦幹我臉上的淚痕。
“這般模樣,的确比較适合忏悔。”依舊戲谑的語态說道,我閉上眼睛,撫去他握在我下巴的手。
“雲慕白,你怎麽會在此處?”
“這天下有哪裏不是我可以去的地方,當初我既然能将蕭氏皇族的身份讓給蕭宸,他便沒這個權利阻止我。”薄涼的聲音自他口中緩緩說道,我怔着身子看着他,隻覺得全身僵硬。
“早告訴過你,蕭氏皇族自诩金龍之子,身上皆有金鱗胎記。”他拉下青色衣衫,褪到肩膀,赫然一塊金色的胎記在他手臂。他拉起衣衫,“就你這個傻子,不信。”
我不是不信,隻是不敢相信罷了。
“當初你在雲府與蕭宸談論半日,便是說這個吧。”我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隻覺得空蕩蕩的一片,無邊無際,尋不到方向,察覺不到絲毫感覺,還有什麽比我親手害死了至親之事更讓我痛徹心扉,這便是他們常說的心如死灰了吧,我總算能體會到雷淩帝姬當日毅然出家爲尼的心境,親人離散,摯愛逝去,這不是比剜心之痛還要更加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嗎?梅林中紛紛揚落的紅梅洋洋灑灑的飄過眼前,像極了母親輕柔的手撫摸着我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