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榻上,合歡殿門大開,前朝擂鼓震天,樂舞喧嚣,想着蕭宸已經入城,心中振奮不已,殿外喧鬧歡騰,我猶覺得疲乏不堪,朦胧中不知過了多久,層層羅帳外人影徐晃,似聽見了我細細的咳嗽,掀開羅帳,蕭宸撞入眼簾,依舊一身紫袍玉冠,面帶焦慮之色,見我醒來,喚來婢女送上藥來。
我一眼不眨的看着他,比以前瘦了些,黑了些,身披風霜卻也依舊豐神俊朗。看着他從婢女手中接過的藥,我擰緊了眉頭,啞着嗓子說道:“你一回來,就給我吃藥。”
他眼中含着怒意,細細打量我,看着我蒼白的臉色,滿目疼惜:“剛剛回來,就說你不好了,我匆忙趕來看你,卻還是這般胡鬧。”他小心的将我扶起,俯身将軟枕墊在身後,灼熱的男子氣息瞬時将我包裹,眼中不禁流下淚來,他看着我的樣子,冰涼的唇吻上眼睑,将落下的淚盡數含入口中。
聽見響動,才知道殿中還有其他人,擡眼看去,竟是啓兒與墨司甯,我笑着讓啓兒與墨司甯過來,啓兒俯身跪下:“母後,兒臣回來了。”我拉着他兩的手,不停的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墨司甯站在身側一言不發,看得我心裏揪着生疼,想到戰死沙場的大哥與文素言,剛想安慰墨司甯,蕭宸便出言說道:“母後身子不好,你們兩先退下。”我看着霸道的蕭宸,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吩咐啓兒與墨司甯退下。
我笑着說道:“你别靠我太近了,小心病氣過給你。”他一把扯過我自他的懷中,滿是無奈的歎息。
我無不感念這場風寒來的太不是時候了,讓我錯過了他凱旋歸來的勃發英姿,堆積如山的奏折使他回朝之後便沒有片刻歇息,我吃藥向來都是一件苦事,他也無奈,每每到了吃藥的時辰,總要推三阻四,他便叫人将奏折悉數搬到合歡殿,一邊處理奏折,一邊看着我休息。
休養了幾日,在師叔的回春妙手之下,我已大好,他卻依然不讓我踏出合歡殿一步,我便****與他在合歡殿内,他看奏折,我看話本,或者一起讨論詩詞,才發現他的詩詞不亞于二哥,見解獨到,剖析有理,或與他對弈,他的棋藝高超,猶比淨玄,每盤棋攻城略地,毫不客氣,殺的我毫無還手之力,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将我大片白子吃去,直歎他毫無爲君風範,一點也讓不得我這個小女子,他卻以唇封口,堵住我的聲聲埋怨。
他會在朝政不忙的時候帶着我去春狩,看着他挽弓将動作敏銳的狡兔射殺,在陽光下傲然挺立的雄姿,在合歡殿内看缤紛的合歡花,我躺在他的腿上合歡花飄落的樹下給我講他之前經曆過的一切,與他執手的這幾年裏,我看到的都是他的繁榮與挺拔,從未聽他說過任何以前的事情,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沉帶着磁性,讓我忍不住的眷戀。
原來,我從未那樣深切的去了解過他,一直以來,我的眼前都是他爲我鑄就的錦繡,他告訴我,作爲紫陽府未來的繼承人,爺爺對他嚴厲無比,不僅讓他拜在天靈山門下學藝,還與淨玄一同在修羅場厮殺生存。
我不知道修羅場是什麽地方,疑惑的看着他,他的眸子如同天上最閃亮的那顆星星。
“修羅場是紫陽府暗衛的訓練場,每日無休無止的訓練,不能談論,沒有朋友,有的隻是等待決定勝負的那一日,勝了,便成爲紫陽府萬裏挑一的暗衛,敗了,便隻有死在修羅場,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他說這些的時候,很平靜,平靜到像在講述别人的事情。
那年,他還沒有拜在天靈山門下,那年,此時的蕭宸還喚作紫陽宸,他還才六歲。
他從小便知道紫陽府與他而言意味着什麽,紫陽府那一處禁地,是他爺爺從未讓他涉足過的地方,當他第一次踏入紫陽府禁地之時,看見的是蕭氏皇朝曆代祖先的牌位和爺爺深邃的眼神,當他得知自己是蕭氏皇族後裔之時,他便肩負起了複國的使命。
略顯稚嫩的臉上,帶着不符合年齡的超然與成熟,蕭宸猶記得那日,自己的叔父帶着一個絕美的女子跪在爺爺面前,讓爺爺放他與她一條生路。
當時爺爺是什麽樣的?蕭宸緊抿着嘴唇,撚起落在我眉心的合歡花,俯身看着我,緩緩說道:“爺爺作爲紫陽君,向來威嚴大過慈愛,他的一言一行都昭示着紫陽府的權威與地位,沒有人敢反駁,當他看着師叔爲了一個女人抛棄他,抛棄着傳承百年他爲之付出一切的時候,伴随而來的是衆人爲之膽顫的憤怒與作爲一個父親的失望。”
我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番場景,隻在蕭宸的隻言片語中,尋得絲絲痕迹,紫陽君看着跪在眼前的兒子,如今他唯一的兒子,爲了一個女人自甘堕落,他将手中家法狠狠的打在紫陽佑的身上,指着梅兮說道:“是你這個下賤的女人毀了他。”紫陽佑将梅兮死死的護在懷中,承受着紫陽君一下又一下的暴怒。
我問蕭宸:“爲什麽叔父不帶着梅兮獨自離開?”
蕭宸滿眼無奈的看着我:“能那麽容易離開紫陽府嗎?紫陽府的勢力遍布天下,根本不可能,叔父也知道,所以選擇了一條看起來行不通的路,便是向爺爺坦白一切,若是得到爺爺的成全,那自是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可是這世間無人敢逆爺爺的意思,叔父就這樣帶着梅兮跪在祖宗牌位前,整整三日。”
梅兮暈倒,紫陽佑驚慌失措的抱着梅兮去找大夫,可府裏無人敢爲梅兮醫治,隻有尚年幼的蕭宸,私下找了大夫醫治了梅兮,當梅兮醒來,紫陽佑哭了,從未見過叔父哭泣的樣子,蕭宸心中很爲震驚,俊美如谪仙的紫陽佑何時露出過如此悲戚的神态,高貴如他,驕傲如他,何時有過這番凄慘的場景,蕭宸放走了他們。
他自知犯下大錯,向紫陽君請罪之時,年邁的紫陽君隻問了一句:“可還安好?”原來紫陽君早已洞悉一切,但是他無法親口赦免賦予重望的兒子犯下如此大錯,蕭宸跪在紫陽君面前,讓紫陽君将一切重擔交到他的身上,此時的蕭宸眼中并不是那個威儀無比的紫陽君,隻是一個仍然執拗卻擔心自己孩子的父親。
自那夜之後,爺爺對他更加嚴苛,從前還能偶爾在爺爺面上尋到一絲慈愛,可如今,卻隻能見到他冰冷的表情與令人生畏的言語:“你自是擔當起了紫陽府,從此之後,便不得自由,終身以複國爲己任。”
蕭宸去修羅場的時候不過九歲,當他踏入修羅場的時候,入目的是鋪天的血腥與嘶吼的搏殺。
他并未因爲自己是紫陽府少君的身份而獲得優待,因爲這裏根本沒有人知道你是何身份,來自何方。隻知道,不論眼前之人是誰,都隻有一個身份,那便是對手。
蕭宸被關在一間屋子裏,屋内灰暗不明,髒亂不堪,與他一同關在一起的還有十一個年紀相仿的孩子,那時,他确實還是個孩子,隻是身材比他們都高些,每個人的眼裏閃爍着厲色,牙齒發出狠決的聲音,看着眼前之人,眼前之人并不是紫陽府高高在上的紫陽少君,而是他們的對手,不是被他殺死,便是死在他們手中,隻有将這房裏的人都殺死,剩下的最後一人才能活着離開這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