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榻上的人閉着眼睛,薄削的嘴唇緊抿,依舊一身暗紅裏衣,她伸手想要撫平眉間的緊蹙,指尖剛好觸摸到,那人猛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被捏的生疼。
許子攸心裏一酸,看他嘴唇微動,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她傾身想要聽清楚,卻發現原本模糊的眼神變得清明。
“悠……悠……”
悠,還是攸?
“陛下,臣妾在。”子攸俯身跪下。手卻被那人緊緊的抓在手裏,絲毫動彈不得。
“……原來是你。”似一聲悲涼的歎息,松開的潔白手腕留下紅色的痕迹。“想來是我夢魇了。”這話像是給自己說的,也像是說與子攸聽得,“将那扇窗給朕打開。”
許子攸依言走向窗戶,推開……入目的卻是,合歡殿。
紫陽宸望着獨立于東面的合歡殿,眼裏含淚,嘴角含笑。
許子攸從未見過紫陽宸有過這樣的表情,向來威儀的陛下,一言一行都是堅毅威儀,她敬畏他如天神,愛慕他如神祗,如此景象,卻顯得……凄涼而悲怆。
許子攸不是不知那合歡殿中有誰,皇後墨悠然。
墨悠然于她,是喜亦是憂。
初入宮時,她跪在一衆命婦貴女之間,望着貴妃榻絕色如同神女的她,遙遙不可及,慵懶的姿态,華貴的衣飾,舉手投足之間貴氣與清靈渾然天成,相得益彰,她輕撫自己的臉,原來隻是這幾分相似,便足以讓父親對她這個庶女珍而重之。便足以使她在這深深後宮中寵眷不殆。
“你退下吧。”身後尊嚴無比略顯虛弱的聲音傳來,她俯身告退。剛行至寝殿門口,又聽見他說:“以後别喚子攸了。”這聲音如同天際傳來。
子攸跪拜領旨,這是天子禦賜,不管這個名字曾給她帶來多少榮耀恩寵,于她母族帶來多少門楣光耀,她都不得不謝。
“臣妾許子衿謝主隆恩。”既然已不是許子攸,那她,隻能做回許子衿,曾經那個在許府中逆來順受的庶女許子衿。
榻上的君王揮了揮暗紅衣袖,示意她離開。
許子衿轉身離開,回望着身後這座尊貴威嚴的宮殿,疾風吹動裙裾,她遠遠的望見白色的合歡花紛紛擾擾的飄過,踩着珠履悄然離開……
紫陽宸扶着胸口靠在榻上劇烈的咳嗽,無言端來藥,伺候他服下,紫陽宸喝了一口,奈何咳嗽更加劇烈,無言趕忙拿來絲帛擦拭紫陽宸的嘴角,紫陽宸從無言手裏拿過絲帛,看着一片腥紅,喘息的對無言說道:“白色的東西,果然經不得污濁,這暗紅的衣袍,縱使再多血,也教她看不出來。”
無言心中明朗,自小如同影子一般的跟着紫陽宸,自然明白他與她一路走過來的恩怨情仇,歎息着埋下頭。
“扶朕過去。”紫陽宸的眼神凝望着西面的那扇窗戶,真摯而情深。
無言自禦榻上扶過紫陽宸,曾經英武不凡的君上如今竟虛弱的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無言身上,紫陽宸一隻手撐在金漆窗棂上,一隻手向外探去,隔着遙遠的距離,撫摸着那座宮殿,那座是也不是的合歡殿。
窗外的風拂過,玉案上的宣紙被吹的散落滿殿,碧兒俯身将宣紙一頁一頁的拾起,放在玉案上用鎮石壓住
“傾兒已經睡下了。”碧兒看着案前之人,青衣素服的皇後容顔淡漠,烏黑的秀發以素簪随意的挽着,手執素筆的謄寫着一遍又遍往生經,“乾元殿傳來消息,陛下身子怕是不好了。”
良久,執筆的素手微微顫抖:“我知道了。”容顔依舊淡漠,眉眼稍擡,放下筆,“今夜的往生經夠了麽?”
“夠了,娘娘是要歇息了嗎?”碧兒看着宛如谪仙的皇後,企圖從那眼神裏尋出一絲絲的波瀾。
“是該歇息了。”皇後摘下素簪,烏黑柔順的發絲順着青衣鋪瀉而下,緩緩的閉上雙眼,沉寂少許,轉身向寝殿走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皇後緩緩步入寝殿,将碧兒拒之殿外,從枕下拿出一枚紫色凰玉。
“傾兒很可愛,很乖巧,長得很像我,就那雙眼睛,像極了你。”
仿佛睡了很久,爐香薰暖的殿内,一縷縷微苦的藥氣飄渺,榻上的君王嘤咛着醒來,無言扶起他,将軟枕墊在背後,紫陽宸虛弱的靠在軟枕上,無言與他說道:“陛下像是夢了。”
夢了,如今也隻能在夢裏見到那缥缈如仙的人了,雖身處一地,卻老死不相往來,雖情牽一線,卻各執執念,紫陽宸無不痛心過,他滿以爲這世間所有事物都是他掌中乾坤,卻偏偏有一人走出這乾坤巧移蓮步踏入他的心間。
當日皇後手執禦劍沖入乾元殿,怒目與陛下而立,朝上群臣震驚。陛下想要奪過禦劍,皇後将劍直直抵住陛下下颚,“是你,對嗎?”聲音止不住的顫抖,不知是因爲憤怒還是因爲悲痛。鳳冠上的珠翠發出清透的聲響,與殿内的寂靜形成鮮明對比。
皇後終是将禦劍放下,劍尖觸地,轉身緩步離開,禦劍在光明铮亮的玉石地闆上劃出深深痕迹,陛下始終一言不發。
行至殿門,逆光而立的皇後摘下鳳冠,棄之如蔽的扔下。
光華流珠顆顆四散,鳳冠支離破碎。
至此,她不願離去也不願走出這合歡殿,他不願放手也無顔面對,彼此禁锢,誰也不放過誰。
從此,合歡殿的殿門再沒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