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輝跟在他後面,也左邊右邊的來回踱步,當然,他壓根就沒在思考,完全是裝模作樣,總不能導演思考問題的時候,他在邊上發呆。
趙兆則拿着助理遞過來的扇子給自己扇風。
徐浩已經熱得滿頭大汗,但他渾然不在意,導演思考哪裏不對,他也在思考,自己和趙兆演戲的地方,有什麽可以改進的地方。
“你熱不熱?”趙兆忽然問他。
“啊?”徐浩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趙兆在跟他說話,“有點熱,但還好。”
“來,你站到我前面,我還能幫你扇扇風?”趙兆拿着扇子,往徐浩身上扇了兩下。
一陣涼風打在他臉上,瞬間就舒服到心底去了。
經過兩三天的接觸,徐浩發現趙兆是一個很好脾氣的人,沒有明星的那種大牌作風,對于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徐浩,很關照。
不過徐浩也不好意思讓她幫自己扇風,趕緊擺手:“不用不用,謝謝趙兆姐,我其實一點也不熱。”
“你滿頭都是汗了,還不熱呢,來我給你扇扇。”
“真不用了,趙兆姐。”徐浩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自己去拿劇本扇扇風就好了。”
“劇本那幾張紙,怎麽能當扇子,你站我前面,順帶可以享受點風,省了你多少力氣,你怎麽不會算賬呢,我扇出來的風,浪費也是浪費。”趙兆笑呵呵的說。
她今天的妝,不再是那天哭戲的鍋灰妝,隻是少少的在臉上抹了兩道灰痕,整個人還是很漂亮的,穿一身飒爽的軍裝,英姿勃勃。她的眼睛大大的,稍稍有點丹鳳眼,又有一點桃花眼的味道。
“真的不用了。”徐浩往一邊閃了閃。
這時候旁邊的攝影師就呵呵笑說:“小趙,我怕熱啊,你給我扇扇。”
趙兆賞了他一記白眼珠:“一邊面壁思過去,想想怎麽把我拍得漂亮點。”
“那還用做功課啊,怎麽拍都漂亮。”
“你就不能低調點啊。”趙兆伸手指了指攝影師,然後又感慨說,“還是小男孩比較好玩,你看小浩還會害羞,多可愛,哪像你,臉皮跟城牆一樣厚了。”
徐浩聽了,尴尬的笑了笑,竟然稱自己是“小男孩”,還“好玩”,實在是無語。
“果然是結過婚的婦人了,我得保護好自己,免得被老草吃嫩牛……”徐浩莫名其妙的想着。
趙兆結過婚了,徐浩看過她老公來探班,長得也挺帥的,當然,沒徐浩帥。
她老公的話很少,基本上就是站在場地外看看趙兆拍戲,然後跟趙兆少許的聊兩句,就走掉。
“話很少……”
不知怎的,徐浩忽然有過一個想法。
“話很少。”
“話很少啊。”
感覺這個想法越來越清晰,最終嘭一下在腦海裏清晰的呈現出來,他想到了這場戲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了。
就是台詞太多了,明明毛蛋已經被炸彈炸住了,還跟程亞楠上演一出生離死别,實在是不符合劉健魁此前導演的一貫風格,拖沓。
想到這裏,徐浩也來不及去想,老草吃嫩牛還是老牛吃嫩草的問題了,等劉健魁轉過來,他立刻開口說:“導演,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可不可以說?”
“什麽?你有想法,說說看嘛。”劉健魁站住腳步,看向徐浩。
沈輝跟在劉健魁的後面,忙向徐浩打眼色,示意他應該向自己先說,再由他來對劉健魁說。
但昨天沈輝的做法,讓徐浩感覺到此人人品太差,所以沒心思把自己的想法拿給他,裝作沒看見他的眼色,直接對導演說:“導演,我感覺之前拍戲的時候,節奏很快,台詞也不多,進展的很迅速,到了這場戲,總覺得是不是有些太煽情了,毛蛋都被炸彈直接炸住了,應該都說不了話才對。”
“咦。”劉健魁聽了徐浩的話之後,若有所思的咦了一聲,“你的這個想法,有點道理。小沈,你覺得呢?”
沈輝慌忙說:“我覺得這個想法不錯,留白,給鏡頭充分的留白,很可能比用台詞去刻畫,更有效果。”
沈輝的意思跟徐浩的意思是一個意思,隻是沈輝說的就比較專業一點。
留白是一個傳統藝術上的詞彙,特别是繪畫上,國畫中常常用一些空白來表現畫面中需要的水、雲霧、風等景象,這種技法比直接用顔色來渲染表達更内斂含蓄。後來留白也廣泛運用在其它領域。
文學作品中有留白,音樂作品中有留白,現在的影視作品中也有留白。
港片警匪片的中興之作《無間道》中,就充斥着大量的留白,營造出深刻的人物内心世界。
現在徐浩的想法,就是讓毛蛋這個人物,有一段留白空間,來渲染一下他的内心世界。
或者換句話說,毛蛋死的時候,應該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劉健魁沉思一會,點點頭:“好,我們就試試留白!”
……
因爲徐浩是留白的首倡者,劉健魁特意讓徐浩也參與到讨論中,來設計這個鏡頭。
徐浩的内心裏充滿了興奮,沒有什麽比獲得導演的肯定,更加讓龍套演員興奮了。所以,他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怎麽也關不住了,恨不得一股腦把自己那點想法,全都挖出來給劉健魁看看。
“這是一個機遇,得抓住!”
帶着這樣樸素的想法,徐浩無視沈輝的眼神,跟劉健魁說:“導演,沈導說的留白我覺得非常形象,把我要說的話全都概括了,我以前看電影,很多生離死别,演員的話一大堆,我就在下面郁悶了,怎麽死了半天還不死。”
劉健魁笑了笑,沒說話。
徐浩繼續說:“然後我看不少電影裏面,像是《無間道》,那個黃sir黃志誠從樓上被摔下來,關于他怎麽死的,爲什麽被扔下來,一句話沒有交代。然後梁朝偉演的陳永仁,看到黃sir,也是震驚的一句話說不出來,我就覺得人死的時候,有一種震撼叫說不出話來。”
趙兆站在旁邊,伸頭看了看徐浩,覺得有些害羞的徐浩,沒想到也有話這麽多的時候。
沈輝有點不爽的歪了一下嘴,覺得徐浩應該先跟自己溝通,而不是直接跟劉健魁說。
劉健魁則很認真的聽徐浩說話,還配合的點了一下頭。
“毛蛋這個人物,我看到導演您很想刻畫一個不一樣的紅軍戰士,你讓毛蛋愛上畫畫,讓毛蛋的形象更爲立體。這些我真佩服您的想法,這跟其它影視劇,完全不一樣的視角。但是他死的時候,有點不突出,跟别的人死時候是一樣的。”
咽了咽口水,徐浩繼續說,他的語速很快,生怕别人不給他更多的時間闡述自己的想法:“我們在拍毛蛋死的時候,是不是可以脫離俗套呢?譬如給毛蛋一個眼睛部分的特寫,不行,這個有點俗,我們可以給他一個全身的特寫,就那麽死在了地上。”
“然後程亞楠跑過來,抱起毛蛋,失聲痛哭,但是畫面不要聲音,就看到程亞楠哭,卻沒聲音。然後鏡頭從全身鏡頭,緩緩地轉移到毛蛋手裏,他緊緊握住的鉛筆。然後我們可以設計一下,讓毛蛋畫畫的本子,掉在地上,正好翻開,翻開的那一頁,程亞楠的肖像才畫了一半!”
“手裏緊握的鉛筆,地上翻開的本子,根本不需要什麽說明,大家就懂了,毛蛋的遺憾是什麽。然後鏡頭再拉上去,縱覽整個戰場,戰争在繼續,炮火紛飛,隻是都沒有聲音,就營造一種凄涼悲壯的畫面,絕對超贊!”
“而且……”
“行了行了,别而且了,越扯越遠,把我們當大片來拍啊?”劉健魁打斷了徐浩的話頭,“前面說的還不錯,後面就盡扯淡了,還縱覽戰場,是不是要我派一架直升飛機來拍航拍?”
劉健魁明着是呵斥,但是說話的語氣卻是類似開玩笑,顯然并沒有因爲徐浩越說越遠,感到不高興。
徐浩嘿嘿一笑,小聲的嘀咕:“不是有遙控飛機嗎。”
劉健魁沒聽到徐浩的嘀咕,他現在認可了徐浩開頭的提議,給特寫。
經過簡短的讨論,确定拍攝方案,接下來整個攝制組就忙碌起來,按照劉健魁的指示,一點一點布置場面,化妝師也跑過來給徐浩和趙兆補妝。
一邊化妝,一邊聽導演說戲。
“小趙,等下你一定要哭得撕心裂肺,出不出聲音沒關系,但表情的張力要做出來。”
“知道了導演。”
“小徐,你的表情最關鍵,眼神要虛焦,虛焦懂不懂……懂就好。控制好呼吸,不要起伏太大,醞釀好情緒,我們已經浪費不少時間了!”
“各單位注意!”
“3、2、1,Action!”
“毛蛋、毛蛋!”趙兆從不遠處沖過來,一把抱住了徐浩。
攝像師扛着攝像機,半跪在徐浩身前,燈光師助理拿着反光闆,給趙兆和徐浩打光。錄音師不知道跑哪休息去了,這場戲沒他的事。
徐浩努力将呼吸調整到最下的頻率,躺在趙兆懷裏,一點力氣也不用,就這樣軟綿綿的癱倒,他的眼神看着虛空的莫名某處,不是具體的一個點,而是散亂的将焦距模糊。任由趙兆怎麽搖晃自己的身體,也不亂動一根睫毛。
甚至于徐浩此刻都把鏡頭給忘記了。
一定要演好毛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