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忿怒之相,謂之陀羅尼。
釋祖大日如來爲教化難調之衆生,乃化忿怒之化身,便爲明王。如此說來,陀羅尼教之起源,亦與佛門同宗,渡化迷惘衆生。
隻不過,數千年的演變,誰人能道得明白?
陰雨綿綿。
持續前半夜的暴雨,終于漸漸有了弱去的迹象。唯一不變的,是此時青冥山四周此起彼伏的殺聲。悲怒,還有哀怨。
一片蕭索。
“佛以慈悲爲本,又何以忿怒化身?”
“善哉。”
本空立于某處裸露的岩石之上,望着同門的師兄師弟、長老弟子,在那戰場之中浴血殺伐,身上的袈裟,不複風華。他的眉間,漸漸浮起幾分不忍。所謂佛之大慈悲、大宏願,在他看來,絕不是這般。
不是!
冷風拂起,讓人感覺到了寒冬的迹象。
當初雲夢澤那頗顯稚嫩的小僧,經曆了修真殺伐、經曆了喪師之痛,如今已是成熟了很多。常常,如他已經舍生取義、去往那極樂世界的的師父普賢一般,苦苦悟道參禅。然而,始終也悟不得佛門真義。
“師祖,弟子心有一惑,不知可否相問。”
本空雙掌合十,行了禅禮。
身旁,了音禅師也如這般靜靜注視在戰場之中。隻不過,與本空不同的是,面如古井,不嗔不怒,不歎不悲,甚至沒有絲毫的神情。
“你且說來。”
“當初師父舍身相施,成了我釋門之大義。然如今天下殺伐争端依舊,衆生仍處水火之中,不得解脫。如此,舍一人之身,卻又有何用?”
本空抿了抿唇,似乎想起了心中悲痛,又道:
“所謂大義,究竟爲何物?”
聞言,了音稍稍回過頭來,望了這個如今梵音寺中最傑出的弟子一眼。卻是明白,這個弟子,繼上一次雲夢澤之變,再次有了心劫。
同時,這也是他的心劫。
“佛曰:衆生皆爲佛。其人不知不明,謂之佛心。我佛之大宏願,便是引人之佛心,驅惡揚善,方成大千缤紛之世界。但是這般宏願,釋祖菩薩也未完成,普賢一人舍身,引人向善,正是揚菩薩之道。”
了音緩緩說道,似有哽咽。
普賢是他座下首徒,雖然修爲不精,但卻是他最滿意的弟子。當初雲夢澤的事故,他與本空,何嘗不是一樣的心情。
“如此,謂之大義。”
“可是,師父這般圓寂,弟子覺得……”
聽了音禅師之言,本空咬了咬牙,似乎心中疑惑并未解去,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弟子覺得,師父去得……去得不值當。”
“何爲值當?”
随即,了音反問了一句。
本空沉默。
“我佛慈悲,願爲衆生舍身取義;也願成明王忿怒之相,忍心之不忍,爲衆生祛除心厄。值當與否,卻非一眼便能看得出來的。”
了音繼續說道,歎了一聲。
忽而,似是察覺了什麽,眉目一凝。
“你若不願犯了殺戒,便去替各門傷者療傷罷。”
依然語氣平緩地對着本空道了一句,了音忽然一個驟身,消失在了原地。方才,他收到了一個隐秘的信号,來自伏羲門,玉虛子。
……
“陶丹青追着秦川,往……往後山去了。”
之前那處林間,趙明誠在玉虛子的幫助下,勉強靠在了一株樹下。此時胸前一道觸目盡心的裂痕,鮮血橫流,血肉模糊,氣息,也是越來越弱。
看樣子,是敗在了沙昂的斧下。
“你且休息吧。”
替趙明誠止住了血,玉虛子終是立起了身來,神色陰晴不定。随即幾個伏羲門弟子,急忙攙扶着趙明誠,帶回山下療傷。
“阿彌陀佛。”
另一旁,了音禅師道了一聲禅語。
二人對視一眼,皆是朝着青冥山的後山望去。各自心中在思考什麽且不說,但眼下狀況,無疑,他二人都必須趕過去。
否則,秦川與陶丹青中,必有一死!
隻不過,正欲動身,二人忽然同時停了下來。
雨,淅淅瀝瀝。
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一個紅衣女子,衣袂飄飄,不沾一片風雨。手中,是一把幽藍色的長劍,寒氣四起,竟是将那雨點,凝成了片片雪花。
邪劍,凝霜!
“閣下,可是慕紫涵施主?”
見狀,了音禅師躬下身,單掌行了一個佛禮,如此問候道。而玉虛子面色愈顯陰沉,仙劍真武,已是不知何時現于手中。二人皆是察覺,此時的慕紫涵,已有不下于他們的修爲,甚至,更加的深不可測。
沒有言語。
了音昂起頭來,凝了凝神。
雖然他未曾見過慕紫涵,但也能夠察覺,此時這個女子的身上,有一股極度冰冷的氣息。不似魔障噬心,卻也不是被他人所控。
一種,他未曾見過的冰寒之感。
殺意。
霎時,了音禅師與玉虛子對視一眼。頃刻間,隻見得玉虛子一式逍遙遊,竟是不與慕紫涵糾纏,而是朝着後山疾行而去。
同時禅鍾一響,似如天際傳來。
“咚……”
慕紫涵剛一回身,卻見自己咫尺之前,金光驟現,仿佛隐現出一座佛尊,喜色笑顔,漫天佛音渺渺,驅散了夜的黑暗。
唯有光明。
“阿彌陀佛!施主,回頭,便是佛。”
了音再度雙掌合十,似有隐喻地道了一句。
“铛……”
然而,回答了音的,卻是一聲冰冷的劍鳴。慕紫涵眉目一轉,迎向了了音善意的目光,她漆黑的瞳孔中,隻閃出一股殺意。
“轟隆隆……”
天際,傳來一聲雷鳴。
……
後山。
雨水,順着山間傾流而下,水聲潺潺。綿綿細雨,籠罩在夜幕之中,天地之間,朦朦胧胧,仿佛什麽也看不真切。
死一般的沉寂。
忽而,一道白影,飄然而至。
上官瑤。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青衣道人,也是落在了此處亂石之間,又因這彌漫而開的邪魔之氣,微微怔了一怔。此來人,正是玉虛子。
“嗤……”
突然,隻聽一聲嗤響,打破了沉寂。
上官瑤神情一滞,再無任何言語舉動,卻因此刻見到的景象,陷入了驚駭與訝然之中,甚至,還有幾分來自内心深處的恐懼。
漆黑之色的真元,染上了夜色,仿佛融爲一體。
隻見得那亂石之間,那悚怖的魔道真元來源之處,一層妖異與邪煞的氣息,籠罩在秦川的身軀四周。秦川一手龍脊之上,染滿了鮮血,此刻面目猙獰,邪氣凜然,腳下,卻是踏着陶丹青奄奄一息的身軀。
龍脊,直直刺入。
“嗤……”
劍出,頓時鮮血從心髒之處,飛濺而出。
滿目殷紅,點點血迹濺上秦川的臉頰,染滿了一身素白的道服,與其上紋繡的片片紅楓,交相輝映。雨中,漸漸渾然一體。
“!”
堂堂一代宗師,儒園丹青先生,竟是這般被人毀了肉身!
下手之人,竟是秦川!
“……”
玉虛子面色一沉,緊盯在秦川身上。那仿佛快要透明一般的黝黑之色,那世間最恐怖最邪煞的真元氣息,那雙,被血染透的雙眸。
幻滅!
傳聞魔道上乘心魔修習之道,有一門秘法,謂之明王三重祭。
佛之忿怒,以己爲祭,無相無我。
一祭煉血,可斬四方強者,謂之天啓;二祭獻靈,可屠神戮魔,立于不敗之地,謂之同歸;三祭燃魂,毀天道,滅衆生,謂之幻滅。
秦川,竟是修至了第三祭麽?!
“孽障,受死吧!”
頓時,玉虛子一股怒意叢生,暴喝了一聲。
中原正邪交鋒持續千年之久,他更是與暗黑門鬥了近百年,對魔的認知自比旁人深得多。心魔,便是其中最可怕的,更莫說此時的明王幻滅之祭了。曾經,唯一一個修出幻滅的,可是那暗黑門人人談之變色的老怪物啊!
“呼呼……”
一陣狂風拂過,雨點紛飛。
秦川緩緩昂起頭來,手中龍脊,竟是有些微微的顫抖。然而,不是因爲即将與伏羲掌門玉虛子交鋒;也不是,因爲幻滅之祭給魂魄帶來的反噬。
而是……
那潔白的衣裙,狂風中飄揚而起,更顯孤寂。
上官瑤幾分呆滞,雙目無光,仿佛又一次,瞧見記憶中那道永遠也抹不去的背影。隻是這一回,卻是與她背道而馳,離她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
“當初的秦川,已經死了。”
秦川一句哽咽,心裏莫名感到一陣絞痛。
那染滿血迹的龍脊,微微揚起,還有雨水混雜着鮮紅,一滴滴落下。陶丹青元神遁離,但失去了身軀,卻也造不成絲毫威脅了。
下一個要對付的,是玉虛子。
“滴答!”
耳畔,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響。
秦川莫名想起,曾經……不,記憶中曾經的那一幕,血色的落雁峰、如雪般的白衣、還有劍兵上滴落的血。竟然,又一次重演,又一次……
天命,便是這般麽?
不能那樣了,不能!
“铛……”
突然,秦川神情一怔,眸中血色,瞬間消散而去。
卻見上官瑤一個驟身,竟是立在了自己的身前,白衣飄飄,道法真元迅速彙聚,在手中凝出了天命古劍。直面着,面色更加陰沉的玉虛子。
“……”
心中無言,一切決意,在這一瞬間盡數瓦解。
秦川看着前方的背影,方才氣息邪煞殘戾的明王三重祭,不知不覺中悄然褪散而去。心中,隻有一陣默然。
這,又何嘗不是自己無法忘懷的背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