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雲觀往北數裏。
伏羲山脈邊緣的某座山腳下,落着一座孤墳。
“這裏,便是徐道士的墓了。”
在一名長老的親自帶領之下,葉秋奇來到這處墳前。那徐老道他當年也曾有耳聞,乃是濟雲觀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老道士,挂着伏羲門弟子的身份,時常外出遊曆以算命解卦賺錢,爲人刁鑽,以一身臭脾氣在這紫城之中聞名。
當然,那所謂的算命解卦,是否騙人的勾當,倒不得而知了。
不過在葉秋奇進濟雲觀修行的兩年之前,此人便已壽滿仙逝,依照遺囑被葬在了此地。在紫城之中,還留下了不少笑談,算個風雲人物。
一眼望去,這墓冢臨山而建,卻是風水極佳。
“诶?”
忽而,葉秋奇微微一疑,卻道,“這山腳一處乃伏羲山靈脈之根,師門曆來不允許建造陵冢,那徐道士,是如何得到許可葬在此地的?”
“這……我倒是不知了。”
那長老聽言,也微有不解,“不過傳聞那時老觀主曾來過,親自瞧着下的葬,我們無人敢反對,落雁峰上也從來沒有人下來責問過。”
“……”
随即,葉秋奇凝了凝神,朝着那墓中瞧去。
然而,緊接着,便又是微微駭然:
竟是,一座空墓!
……
伏羲修道之門,在葬禮之上,一向從簡。
徐老道仙逝的消息,都還未傳遍紫城,便在這山腳之下入葬了。是日,正值清明,暮雨霏霏,天空籠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什麽也看不真切。
隐約隻見得,兩人在那墓前吊唁。
“也許不是徐師父,我們還在那京州城中乞讨。”
紫涵立在墓前,淡淡自語道。如今的她,早已出落得成熟大方,因爲修行精湛,又品德兼優,在這紫城中已然小有名氣,聽聞落雁峰上的高人們,也都知曉了她的名字。不過比起她來,小川倒是沒有過多的變化。
雖也長至了當年紫涵那般的年紀,如今更是與紫涵一般身高,但依然沉默寡言,性情孤僻。此刻跪在墓前,再一次,對徐老道拜了三拜。
他也仍然對這老道士不喜。
但他也明白,這徐老道于他有恩,這三拜,乃是理所應當的。
恩怨分明。
或許從這時起,小川便已經知曉了。
“回去吧。”
随着紫涵一聲低語,朦胧細雨中,二人又一同撐着傘,緩緩回了濟雲觀。這一場景,仿佛與那年京州城郊的林間小道上,一模一樣。
……從未變過!
二人走後,雨幕之中,又出現了另外二人。
“你将他帶上這條路,可又是你說的天道?”
細雨紛紛,隻見濟雲道人負手立在孤墳外的某處山崗上。
迎面望去,雨幕中伏羲山巍峨的山脈,靈氣紛湧,似如百川交彙,卻仿佛都彙在了眼前的一個點上。而那座孤墳,便恰好立在此處,将靈脈生生阻隔,使之絲毫也不得外洩。相比之前,此刻的伏羲山,就如同一個溫潤的搖籃。
勢必,培育出無數驚才絕豔的佼佼之輩。
曠古爍今!
“不知。”
良久,方才有一聲短歎,回答了濟雲道人。
卻見得,濟雲道人的身旁,一道巍然的背影,與他齊肩并立。依然望着那巍峨群山,隻不過不同的是,他還看到了群山之上,那蒼茫的天穹。
片刻之後,又宛若自語:
“我悟得了這天道的規則,便看到了更遠一些的事情。天道如何安排我無從知曉,但在這規則之下,我便必須安排其他人,以應這天道。”
“未來?我尚且還無法看到。”
“你終将會看到的。”
……
“慕紫涵乃是十四歲時被徐道士帶入我觀中的,後來又得了已故的明長老提拔,赢了進修大選,同年重陽上了落雁峰修行。隻不過……唉!誰又能想到,本該成爲我伏羲一門傑出之輩的她,會發生後來的那些事情。”
“那秦川呢?”
濟雲觀駐存檔案的庫房之中,葉秋奇與一名執事長老促膝長談。桌上那兩杯茶,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無比冰涼,誰也沒有抿上一口。
“秦川的事情,倒是頗爲有趣。”
聽得葉秋奇再問,那長老忽而笑了一聲,但很快,也被一抹怅然所取代:
“他是随慕紫涵一同進入觀中的。早些時候,由于徐道士的刁鑽,他對這個孩子似乎十分的不喜,一直以‘小災星’相稱,同時還從庫房克扣了本該配發給秦川的口糧和物事……至于是否據爲己有,倒是無據可查。”
“不過即便這般,那小災星也過得衣食無憂,隻因他那紫涵師姐,一面刻苦修行的同時,還要爲他籌備衣食。此事我觀中都是後來才得知。”
“那件事後,秦川也依然性格孤僻,更時有爲了她師姐與人鬥毆的事件發生,屢教不改,因爲要留着慕紫涵這個天才,長老們也都拿他沒有辦法。但讓人訝然的卻是,自從慕紫涵上山之後,秦川,便一夜之前如同變了一個人。”
“真的隻在一夜之間,此事明長老生前還曾與我探讨過數次。”
那長老細細說着,時至今日,面色之上都依然還有幾分不可思議。
……無法想象!
那一夜過後的秦川,當衆煉丹震驚整個濟雲觀、數月不到突破煉氣還神、得靜虛子賞識入門修行、無極道會聲名展露、雲夢澤抗争魔道正伏羲之名……這些,卻都是葉秋奇知曉的了,甚至,直到後來,直到如今……
所有人都以爲,秦川是因爲慕紫涵的離去,而開始發憤圖強。
可,事實,真的是這樣麽?
……
夜。
方才經曆過盛會的濟雲觀,顯得無比的靜谧。
一年一度的落雁峰進修大選,剛剛落下帷幕,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勝者沾沾自喜,憧憬着落雁峰上的一切;而失利者,也懸梁刺股,仍不放棄。
幾盞燈火長明,一派峥嵘之貌。
屋中。
“小川,師姐明日便随師兄們上落雁峰修行了。你且暫時留在觀中,可要刻苦修煉,莫要偷懶,來年師姐在那落雁峰上等你。”
紫涵在屋中最後一次爲小川收拾着屋子,此番言語說出,心中竟也有難以言喻的傷感。若非心有執念,她又如何舍得離開這個相依爲命的弟弟。
……或許,他們的情感,早已不是姐弟了。
京州城隍廟中,她将他撿了回來;同甘共苦,直到來了這濟雲觀中,已經有了數年的光景。如今的紫涵出落大方,身後不乏苦苦追求的優秀男子,但每每與他們在一起,她便總能想到,每一次小川爲她與人鬥毆的場景。
她時常想起,那時京州城外,年幼的小川,發出的那句誓言:
今生,今世。
而她,也從來沒有當過假。
“我知道了。”
小川坐在床上,緊緊地靠着身後那副道祖出關圖,回答這一句時,卻是隐隐咬着牙關,縱有再大的痛楚,他也絕不會讓紫涵瞧見。
從他長大以後,便再也沒有發過“病”了。
……至少,他沒有讓紫涵知道。
“小川,這是師姐求來的靜氣丹,對你修行有益,你以後莫再貪玩,記得好好修行,來日才有機會上落雁峰與師姐相聚;我留下的這些銀兩,你可要省着點用,若是有何困難,便去求求明長老,莫要嘴硬;還有……”
“師姐!你且去吧,莫要擔心我。”
小川打斷了紫涵的話,又一次,咬了咬雙唇。
“……”
這一回,紫涵沒有再言語。
她似乎才發現,當年她走到哪裏都跟随着她的小川,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良久,她莞爾一笑,留給了小川一個笑容,起身推開房門,消失在了月色之中。若是她能知曉,這,将是她一生中給小川的最後一個笑容。
……或許,她還會再拉開那扇門麽?
“師姐,等着我……”
待得紫涵離去,一聲低語,自小川的口中發出。
然而,隻見此刻的他,大汗淋漓自額間滾了下來,十指緊抓着牆壁,指甲直嵌入了牆泥。他不知,因爲心中的情緒,又一次觸動了心魔。
無比的痛楚,傳遍了全身。
掙紮着,扭曲着,卻,沒有發出哪怕一聲哀嚎。
“吱呀!”
忽而,門又被不知何人推了開。
小川猛一昂頭,滿是粗汗的發梢覆蓋下的眼眸,一眼瞧見了進門來的男子。卻是一襲薄薄的輕紗白衫,飄逸出塵,直透着随和輕淡的氣息,隻靜靜地看着榻上痛苦的小川。這一瞬間,小川的腦中,竟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
“啊……”
終于,一聲嘶嚎,從他的口中爆發出來。
卻是一股頭痛欲裂的感覺,霎時襲入了他的腦中。曾經似乎早已忘記的一幕幕,仿佛緩緩浮現出來,卻又,看得并非那般清晰。
與丹田傳來的痛意,一起折磨着他。
如同,無休無止!
“嘭!”
終于,小川兩眼一黑,徹底倒在了榻上,昏迷不醒。
“呼……”
這時,男子方才一聲長歎,緩緩地走到了床前,口中莫名說道,“我便先讓你瞧瞧,若不改變你的宿命,那般的結果,你是否願意接受。”
說着,隻見昏迷中的小川,漸漸脫離了痛苦的侵擾,陷入了沉睡。又随着沉睡過去,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面容時而暢快、時而悲苦、時而猙獰、時而凄怆,最終,卻又再一次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痛楚之中。
任憑如何掙紮,也絲毫擺脫不得!
蒼穹之上,紫微星異芒閃爍,掠過一抹紅光。七星連珠,天地異象,又随着男子的離去,徹底歸于平靜。隻留,小川卧在榻上,大汗淋漓。
仿佛,一夜之間,經曆了多麽波瀾壯闊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