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認識,這棺中之人?”
“我還未出世,便因這棺中之人成了一具鬼嬰,足足三十年。正是在這山崖之下,我連同我的母親,一同因爲這棺中之人,粉身碎骨。”
“你說,這般仇怨,我該與誰去尋?”
鬼幽的句句冷語,從虛空之中不斷傳來。
“……”
谷長風靜靜地立着,手中的吞吳,竟不知何時緩緩垂了下去。隻聽着鬼幽句句傳來的話語,從他的耳中,漸漸,仿佛穿透了他的靈魂,直襲往心底被深深隐藏的地方。仿佛深藏多年的記憶,緩緩,盡數浮了上來。
風中,他額間的白發,更加淩亂。
伏羲一門靜虛子,當年縱橫中原叱咤群雄的谷長風,仿佛竟在這一刻,風華不再。他的眉間,浮上了幾分憔悴,幾分,難以言語的滄桑。
竟不知,何時……
滿頭斑白!
……
“掌門師伯,弟子心中執念已逝,這道,卻又有何意義?”
谷長風立在山崖前,發出如此一句疑問。
數月以前,他本在這寂滅天外墜崖身亡。卻不曾想,師門前輩們一番周折,卻讓他得以重生,在這本該亡故之地,看着崖上浮雲遍野,怅然獨思。
他不明白。
救回了他,又有何意義?
而他自己的道,又該,何去何從?
“長風,我與你說個故事。”
身旁,玉虛子一聲短歎,也與這個門中傑出的晚輩,一起遙望着蒼茫的天際,想起了,他當年的故事。那時,也如這般的迷惘,不知何去何從。
“我玉虛一脈,本有兩個傳人。算起來,他也是你師叔。”
玉虛子想起往事,淡淡一笑:
“他僅早我兩日入門,我們一起修道、一起論天下風雲、一起在這落雁峰上的每一個角落嬉戲遊玩,我與他情同手足。但是後來,他一次下山曆練,便再也沒有回來。他犯下大錯,被師父逐出師門,如今也不知下落。”
“那,掌門真人可有去尋過他?”
聽得玉虛子講述,谷長風随即一問,心中也不由一緊。
“未曾。”
“爲何?”
“因爲盡管我與他情同手足,但除了他,我還擁有很多。洞虛師兄、金虛師弟、紫虛師妹、每一個同門修習的人們,還有,這伏羲門。”
“長風明白了。”
聞言,谷長風應道一聲,陷入了沉默。
他是這靜虛一脈唯一的傳人,他的肩上,還有許多重任。而且,除了那個已故的女子,這伏羲山上的每一個人,也依然愛着他,他,也愛這伏羲門。那不是他的一切,相反,這伏羲門,正是那“一切”中的一部分。
所謂執念,隻不過,是堅持在困惑中而不願出來。
“行千山,方爲道。”
良久,玉虛子再道一聲,“長風,你此刻明白,道的意義了嗎?”
“……”
谷長風沒有回答,隻看着崖下深淵,化爲了一抹愁緒。
“所幸你修出了元神,洞虛師兄方才能以元神爲引,重鑄身軀,救回了你的性命。至于那個鬼谷的女子,你本不知她的底細,方才犯下錯誤,師門也不予追究了。如今她也墜崖而亡,此事,便讓它翻過去吧,莫再懷于心中。”
“是。”
谷長風依舊不多言語,隻屈膝而跪,深深拜了下去。
心中最後一抹執念,也随着風,緩緩逝去,在那無人瞧見的地方,深深貯藏。
……
“那時她墜下山崖,已有了身孕?”
寂滅天外,靜虛子緊緊凝視着身前那具開啓的黑棺,面色愈加變得凄苦。在這陰邪鬼氣漫天而來的氣氛之下,竟忘了做出任何防備。
心中,一股劇烈的絞痛。
漫山遍野的火焰,燃燒着,月下,一切都化爲了灰燼。
“你以爲呢?!”
随即,鬼幽更顯暴怒的沉聲,毫無遺留地叱罵了出來。
隻不過,這一回,不再隻是回蕩于虛空之中,而是在那黑棺之内,震顫着空氣,一字一句地傳到谷長風的耳中。此刻,隻見得谷長風緩緩變得茫然的神色之中,那一對瞳孔,映出眼前的景象,那一具,悚怖的黑棺。
棺中,一具屍體,衣着伏羲樣式的道袍。
……卻是,谷長風自己!
“母親自幼修習鬼術,身體孱弱,墜崖之後早已粉身碎骨。你倒不同,還留下了這一具軀殼,我本苦苦等着你來,可誰知,你竟在這落雁峰上重生而活,徹底遺忘了我母子二人。這般怨恨,我可是該與你來說?!”
再一句怒叱,迎着靜虛子而去。
“……”
然而,靜虛子卻是沒有言語,神色更苦。
手中的仙劍吞吳,随之脫手而出,直直地落下,插立在岩石之中。
當年,鬼幽的母親本是鬼谷奇人魂殇遊曆所收的弟子,但因體質孱弱,漸有不支。她想效仿魂殇輔修道法固體之術,但因無門,便私自隐藏身份來了這落雁峰拜師修習。可誰知,她遇到了谷長風,不知不覺中,便與谷長風相戀。
心懷不軌,本已是大罪。
其後身份敗露,伏羲門将她囚在了寂滅天中。随即魂殇爲了門下弟子,大鬧落雁峰,在這寂滅天外,驚起一場浩大的激戰。
……伏羲門與鬼谷恩怨,便是由此而來。
結果,因爲不願看到兩方因此而大打出手,她與谷長風思量之下,便彼此緊緊相擁,二人雙雙跳下了山崖,以死,平息了這場争端。
“……”
可靜虛子如何會想到,那時的她,居然已有了身孕。
又如何會想到,這腹中未出生的孩兒,便這般成了鬼嬰,又在魂殇的傳授之下,再度修習鬼術,以魂魄爲生,成長爲今日的鬼幽……
“當年,是我不該。”
良久,靜虛子一句忏悔,不覺中,嗓音竟已有了幾分嘶啞。
若是早知曉如此,他又如何會做出那般的決定?不僅絲毫也沒有平息伏羲門與鬼谷的恩怨,更是,造成了如今這般的慘劇……數年前,伏羲門依然設法尋覓鬼谷,大肆出手;而此時此刻,那腹中的怨子,也來找他讨債了。
隻恨,這天道弄人!
……
“你一句不該,便完了麽?!”
頃刻間,鬼幽再度大怒,那黑棺一下轟飛而散,鬼術之魂附于靜虛子那一具将朽未朽的屍體之上,黑氣大盛,朝着靜虛子襲來。
他,要靜虛子償命!
讓這個同時負了兩個人的男子,悔不當初!
“……”
靜虛子依然靜立,隻看着,那詭異的黑霧宛若化作利刃,朝着他的喉間割來。恍惚之間,他竟想,不如就這般,償還他當年犯下之錯吧。
或許,他早就已經死了。
“轟!”
适時,一聲轟鳴,自落雁峰上傳來。
那伏羲門内仿佛無休無止的殺伐,依然還在繼續。每一個留在山上的伏羲門人,還有天下心懷正義之士,還在以死相争,奮力守護着這也許是天下間最後一寸淨土。最終,化爲不屈的亡魂,化作了,漫山遍野殷紅的血。
而未死之人,依然還在苦苦支撐,懷着心中那個信念。
……他,還擁有更多。
“!”
靜虛子恍然醒悟,眸中迷惘之色,瞬間消無。
“铛!”
猛然間,腳下插立的吞吳,如若被激活一般,發出一聲顫鳴,眨眼間再度躍至了靜虛子的手中。大乘境的道法真氣,再一次彌漫開來,淩厲無比。
“往昔已逝,何必再去執着?!”
靜虛子反聲叱道,迎着鬼幽的攻勢,反攻上去。自己就算償還了孽債,卻又有何意義?若是眼看伏羲門覆滅,豈不又是另一番罪孽?
道,從來不懷往昔,也從來不望将來。
隻看當下!
……
“轟隆隆……”
一聲晴天霹靂,響徹了這片伏羲山脈,震顫了整個中原大地。
漆黑的夜色,仿佛在一瞬間,被悉數照得通明,一片慘白。隻見得蒼穹之上,不知何時雷雲滾滾,卻也絕非天象,乃是人爲引導的可怕天罰之力。
狂風不息,天雷狂嘯!
竟是一式前所未有之浩大的伏羲無上真法:
風雷怒!
以太極廣場上的無極大殿爲中心,草木松石、殿堂樓閣,盡數被呼嘯不止的狂風拔地而起,掀入萬尺高空,漆黑雷雲之下,直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撕扯碎裂,漫天飄搖。無窮天道,在這一瞬間,仿佛隻剩下暴戾的罰怒。
……霹靂而下。
一直,持續了數息不止。
整座落雁峰,不斷陷入光明與黑暗的交織之中,狂怒的雷聲接踵而至,連續不斷,不論正道魔道之人,皆被震得絲毫不敢妄動。
天罰之威!
碾壓一切衆生萬物!
“轟隆隆……”
直待最後一聲雷鳴弱去,一切,方才徹底歸于平息。
無人知曉,這一式驚天動地的風雷怒,究竟是何人施展,更不知是引天雷罰怒于何人。但這如臨天道的煌煌之威,卻令得人人無不是膽顫心驚,正道中人得此大振,反抗之勢愈甚;而魔道中人,也無不是皆盡膽寒。
但,殺伐仍在繼續。
并未因此一次異象,而有半刻的停息。
隻見得雷雲散去,蒼茫天際,再度露出一輪圓月,慘白無光。寒風依舊呼号不止,吹在四處的枯枝敗葉之間,吹在,遍地狼藉的廢墟之上。
蕭瑟、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