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将升未升,天際似有些許烏雲。
落日峽深處,四面環山,林危水惡,如此黎明時分,籠罩在死一般的沉寂之中。薄薄的山霧,不住地彌漫,除了,東面那即将升起的曙光。
……盡是昏暗。
一片新葉,被莫名襲來的厲風吹落。
緩緩飄零。
卻見秦川從谷外疾奔而來,沉重的喘息,成了這一片死寂中唯一的聲音。他已經累到了極緻,用憑虛禦風這般真元耗費極大的身法來趕路,他的丹田早已幾近枯竭。可與這身軀的疲勞相比,心中,卻是更加的苦累。
無比的焦急。
漸漸地,秦川停了下來。
一聲凄厲的孤鳥長鳴,适時打破了沉寂,卻帶來無比的不安。
秦川瞧見,迎面之前,從那谷中盆地,一個顫巍的身影,踉跄着,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朝着自己走來。仿佛,一個從未出現過的夢境。
微弱的光芒,撲朔迷離。
可,又是那般的真切。
她往日的風華,早已在臨近死亡的掙紮中,消失殆盡。一身衣裙,被鮮血染盡,不留半分光潔,神色透着無盡的凄苦,原本手中的那對裂天破地,也早已不知去了何處。所有的倚仗,仿佛都在此刻,全都失去了。
在看到秦川的那一瞬間,眸中,似乎有淚滑落。
“沉煙……”
秦川喚了一聲,嗓音有些嘶啞,一雙腳步,如同深深陷入了泥沼,竟絲毫也挪動不得。盡管,早已料到了;盡管,自己便是在竭力地挽救……
……如此結果!
可,一時竟是難以接受過來。
“嘭!”
猛然,柳沉煙神智盡失,墜落一般地倒将下去。秦川一個疾步,讓她靠在了自己的肩上,無比真切地感受得到,她心中的那一份苦意。
耳畔,傳來她輕輕的呢喃。
如此的,痛心!
“我還是……沒能救回他……”
“……”
這一瞬間,秦川的腦中一片空白,難以言語。
透過柳沉煙的肩頭,隻見得那谷中的盆地之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硝煙過後的荒涼,随着黎明的将至,仿佛永遠地消寂下去。一聲聲凄厲的嘶鳴,不住回蕩在耳畔,晨風呼呼地吹着,透徹心扉的冰涼。
不再如前番的戰場,此刻,滿地屍體,竟全都是中原正道各門各派的弟子門生,如同碾壓一切的殺戮,在魔道面前,盡數消亡。
烈火後的餘燼,嗤嗤作響。
竟,宛若一曲哀歌。
……究竟發生了什麽?
秦川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此刻所見的景象,隻覺懷中柳沉煙的發梢,風中不住拍打着自己的臉頰,卻是,鑽心刺骨般的疼。
一眼,瞧見了最不想瞧見的一幕。
“……”
秦川咬着雙唇,緩緩浸出了一抹殷紅。一對雙眸緩緩閉去,卻是如何也無法驅散絞心的痛苦,手中的拳頭,直捏得咯咯作響。
那滿地屍體的中央,一個熟悉的人,靜靜地卧着。
葉秋奇原本的滿頭黑發,此刻竟徹底地褪盡,變成凄慘的白色,散落在泥土之中,染上了污穢。他閉着雙眸,慘白的容顔上,似還挂着往日狡黠的笑容,看上去,是那般的安詳。卻,又那般的無助,那般的憂愁。
秦川總覺得他會突然從那土中跳起,如曾經的每一次一般,對自己吹噓着他如何的天下無敵。可是,等了許久,依然沒有想的這般。
他,再也跳不起來了。
所有的生機,都真正的、徹底的,隕滅。
死了。
……
一輪驕陽,升上了天穹。
天地籠罩在明媚之中,可依然,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誰能想到,當今天下正道之首、極修真之尊的儒園山陰居士,竟在數十年前就成了暗黑門的傀儡。一道長空令,誘使中原正道成百上千的有志之士,全都葬送在了這落日峽中。所有的仁慈雄心,全都化成了一聲悲歎。
長空破浪,成了馬革裹屍。
……滿地的枯骨!
秦川暫時還沒有時間追究這落日峽中發生了什麽,一旁屍骨未寒的葉秋奇且不說,單是救回柳沉煙的性命,便已容不得自己分心。
一座山崖之上,秦川緊緊扣着懷中女子的脈搏,體内本已算不得富裕的真元,全都毫無保留地注入對方的經脈之中。除了心力交瘁,柳沉煙還受了極其嚴重的傷勢,與命脈相連的裂天破地,已不知被何人強行奪取了去。
性命堪憂!
朝陽霞輝,盡情灑在二人的身軀之上,很久很久。
直到那烈日當空,秦川方才抽出手來,拭去額間滾滾的汗水,将柳沉煙輕輕地安置在一旁。所幸,那出手之人,似乎并無意取走性命。
柳沉煙,算是救回來了。
“呼……”
看着陷入沉睡的柳沉煙,秦川不禁松了口氣。不待遲疑,便随之轉過身來,看着那另一側巨石之上的葉秋奇,眉間掠過一抹苦色。
他死了。
從來不會讓自己擔憂的葉秋奇,此刻,真的死了。
遙想當年,自己與他在濟雲觀的初遇、在伏羲山中的共度生死、還有在落雁峰上一同生活的點點滴滴。這個眼比自己高、心比自己寬、從來不會給人哀愁的小子,怎地這一回,就這般忍心地撒手而去了呢?
爲了虛無缥缈的道義?
還是爲了身後無數的親人好友?
可是,爲何不爲了他那家中的妻兒,留下來呢?
秦川苦不堪言。自己爲了阿羅葉腹中的孩兒,留在了這中原;可葉秋奇,卻爲了這同一件事情,将他與蘇小妍的骨肉,抛棄在了人世。
“我也有了孩兒,你卻還不知道呢!”
“你這般去了,倒是好向人吹噓了;可是,你要我如何與小妍交待呢?”
“滾蛋吧你……”
“……”
……
很久很久。
從日出到日落,秦川一句話也沒說。
一直看着葉秋奇愈漸冰涼的屍體,靜靜地發呆。看着那無比安詳的容顔,竟還能看到曾經的嬉皮笑臉,沒有那一刻正經的胡言亂語。
再也,聽不到了。
“秦川……”
忽而,一側的柳沉煙,終于從沉睡中清醒了過來。發出的第一聲,竟也是如此凄苦的哀鳴。她能真切感受得到,此刻秦川心中的苦。
“你……咳,你醒了。”
秦川淡淡回了一句,不覺嗓音有些哽咽。
“都怪我,我沒能救回他……”
柳沉煙說着,竟是在秦川面前抽泣了起來。秦川從未看過她這般的姿态,就是那一次玉劍仙隕落,她也沒有流下一滴淚水。
可是這一刻,卻如何也忍不住了。
“他如何去的?”
秦川立起身來,語氣有些嘶啞地問道。
随即,柳沉煙咬了咬唇,眸中苦色一閃而過:
“昨夜我們中了埋伏,半月以破魔令爲祭,施下了一種從沒有人見過的殺伐大陣。而山陰居士不知爲何臨陣倒戈,将我們正道數千門人困于大陣之中。所有實力不濟的弟子們,全都,當初就這般死了……”
“……”
“各門的高人前輩,不惜耗費元神,打算破除山陰居士的囚籠,而這般,需要一人能夠應對那破魔令可怕的殺戮。結果,結果,他站了出來……”
“……”
“靜虛真人與了音禅師合力,聯手壓制了山陰居士。但魔陣未破,他便說他能獨自應付,讓我們率先撤退出谷,他一人斷後。”
“那你爲何又要回去?”
“我如何會不知,他這般言語,已是抱了必死之心。”
“……”
秦川默然。
葉秋奇是何脾性,自己又如何會不知?
莫說旁人,縱是自己,有時都會被他這般雲淡風輕的話語所惑,加之身負軒轅氏血脈之力,天下人如何會不信任于他?奈何誰又能知曉,他已是決定用他自己一人的性命,來換這天下人的性命?
縱然他有十條命,又如何會夠呢?
他就是個自以爲是的家夥!
自以爲是……
“那,上官瑤呢?”
沉默了許久,秦川一番哽咽,又問起了心中另一個念懷之人。按說她應該也與柳沉煙一般,甚至比柳沉煙還要了解葉秋奇。
可,爲何不見了她的蹤影?
“上官瑤本與葉秋奇一同對抗破魔陣,但她遠沒有玄天玉簡那般的韌性。在我們撤出之前,她就已力竭昏迷,此刻想必被靜虛子帶回了落雁峰。”
“呼……”
聞言,秦川長歎了一聲。
終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已沒有半分生命的葉秋奇。
此時,柳沉煙撐着虛弱的身軀,緩緩站立起來。她看到的,是秦川無比平淡的面容,平淡得看不出絲毫的心境。她面色一苦,卻是悲憤交加,若是她實力再強盛一些,也不至于被人奪了兵器,導緻險些丢失性命。
更不至于,讓葉秋奇落得這般下場。
“他,還能救回性命麽?”
忽而,柳沉煙輕聲問道。
但是話語一出,便是有些後悔。修真之人的确不會那般容易死,但一旦命脈枯竭,真正宣告了死亡,那便如何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她這般問,無疑觸動了秦川心中的痛處。
然而,忽然之間,隻見秦川眉目一凝,雙拳緊握,卻是轉過身來直視着柳沉煙。仿佛,此刻并非對柳沉煙一人言語,而是對無情的天道,發出不屈的呐喊;以這永不屈服的靈魂,發出了來自心底的承諾:
“我,一定會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