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言垂眸,慢吞吞地拿茶蓋輕撫過茶面。
茶湯碧綠,蕩漾開絲絲漣漪。
謝昭的尖叫,一聲接着一聲,穿透牆壁落入她耳中,透着聲嘶力竭的絕望。
她吹了吹茶面,輕輕呷了一口。
茶湯入口苦澀。
卻又很快在唇齒間,彌散開獨屬于茶葉的清香幽甜。
她蓋上粉青茶蓋,淡淡評價:“好茶。”
張祁雲瞥了眼面前那盞粗茶,搖扇道:“心境使然。”
過了一刻鍾,隔壁女子的凄厲尖叫逐漸停歇。
張祁雲起身,“我去趟西房,女帝且坐着吧。”
他走後沒多久,君子佩從隔壁回來,帶着淺疤的小臉,透着大仇得報的紅光。
沈妙言挑眉:“你把她殺了?”
“殺了她?”君子佩冷笑,“我會這麽便宜她嗎?”
沈妙言不置可否。
君子佩斂去臉上多餘的神情,朝她拱手作揖,“這次我能報仇,都是沈姑娘的功勞,我欠你一個人情。”
“很快就會有還人情的機會。”沈妙言随手拿起一把豔麗的絹紗折扇把玩,眼底皆是笑意。
君子佩告辭離開後,她起身,踱步去了隔壁。
隻見謝昭肢體扭曲地躺在地上,那張豔麗的面龐上,皮肉外翻,縱橫交錯,鮮血橫流,格外瘆人。
血液順着面頰淌進她的頭發裏,使得那枯黃的長發凝結成團,格外肮髒。
她仰面望着朱紅橫梁,雙眼毫無焦距,身體不時抽搐抖動。
沈妙言撩起幹淨的裙擺,在她身邊蹲下,“謝昭,你後悔嗎?”
謝昭扯唇,輕笑了聲。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并沒有意識到來的人是誰,隻癡癡道:“我不過是爲了獲得愛,我有錯嗎?”
“陷害謝陶,是爲了得到姨父姨母的愛……陷害君子佩,是爲了得到拓跋烈的愛……
“那謝陶蠢笨無知,憑什麽占據兵部尚書千金的身份?哼,她小時候曾救下顧欽原,可惜她當初卻是拿着我的玉佩……而顧欽原那傻子,隻憑玉佩認人,至今還以爲,當初救他的人是我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所有人都愛我……
“所有人都愛我,所有人都是愛我的!”
她嘴角流出涎水,驕傲地大喊出聲。
沈妙言眸光複雜。
腦海中,卻反複回響着謝昭的話。
——她小時候曾救下顧欽原,可惜她當初卻是拿着我的玉佩……
——而顧欽原那傻子,隻憑玉佩認人,至今還以爲,當初救他的人是我呢。
過去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逐漸清晰起來。
她就說顧欽原怎麽會喜歡謝昭這種女人,原來是因爲這茬。
可憐他有眼無珠,認錯了人。
這些年,他錯把毒蛇當做恩人,卻将真正的恩人,傷害得體無完膚。
她唇角微翹,目光在房中逡巡了一圈,落到角落的一堆衣物上。
她走了過去,從裏面翻出了一隻紅鯉魚玉佩。
許是被人把玩久了,上面雕刻的“昭”字,已然逐漸模糊。
她又走回到謝昭跟前,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枚玉,“你說的玉佩,可是這個?”
“還給我!”謝昭大怒,掙紮着想要去搶。
可殘破的軀體,連支撐她坐起來都做不到。
沈妙言把玉佩收到懷裏。
她把臉貼近謝昭,輕輕撫摸對方的長發,琥珀色瞳孔看起來純淨無暇:“謝昭,我手上染了不少人命,可最近卻修身養性,不願意傷人性命。
“可是……
“可是,你和顧欽原,都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我恨不得你們去死呢。”
她的聲音極盡溫柔。
謝昭緩慢低頭。
隻見一把鑲着寶石的精緻匕首,刺穿了她的胸口。
沈妙言緩緩拔出匕首,“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不多,而阿陶恰是其中一個。你害死了她的寶寶,我隻能叫你以命償命。你聽見外面的熱鬧聲了嗎?那是張祁雲在爲她大擺流水席,宴請鎬京城的百姓足足五日……
“謝昭,你将因爲自身的罪孽,入地獄,享無邊痛楚。而阿陶,會與愛她護她的男人恩恩愛愛,白頭偕老。你将再也見不到明天的日出,可她人生的日出,才剛剛開始……”
她面無表情,把匕首狠狠推入她的胸口。
“啊啊啊啊啊——!!”
謝昭渾身抖動,睚眦欲裂,凄厲痛苦地尖叫出聲。
鮮血濺到沈妙言白嫩的臉蛋上,她卻渾然不覺。
她把匕首抽出來,看見謝昭那張支離破碎的面龐,眼底不覺流露出一抹厭惡。
她連捅了謝昭數刀,卻偏偏每一刀,都不在緻命位置上。
直到謝昭流盡了胸腔裏的最後一滴血,瞪大眼睛離開世間,她才把謝昭翻過身,在她身上擦幹淨匕首。
她正要離去,卻看見謝昭的背上,紋着兩朵紫白色鴛鴦茉莉。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的情景。
那還是在多年前的草原上。
兩名美貌侍女提着垂流蘇繪仕女圖燈籠,從蒼茫夜色中而來。
她着一襲朱紅色紗裙,衣領寬大,纖細優雅的脖頸露在外面,隐約可見那雪背上,紋着兩朵紫白色鴛鴦茉莉。
尋常詞彙已無法形容她當年的美貌,在場人在看清她時的瞬間安靜,已代表一切。
她袅袅婷婷走到篝火前,朝君舒影屈膝行禮,聲音悅耳婉轉至極:“殿下。”
而她在篝火邊的那支掌上舞,不知驚豔了多少人。
一切過往,仿佛清晰地就發生在昨日。
可歲月的确是在慢慢流逝,慢慢改變一切的。
昔日名滿天下的美人,已然成了眼前這令人厭惡的醜陋皮囊。
花有再紅日,人無再少年。
沈妙言垂眸,起身離開了這裏。
她慢吞吞走到樓下,看見樓下的花圃中,幾簇茉莉正在夜色中悄然盛放。
她伸手折了一枝。
她記得從前翻過一本醫書,上面說,這種鴛鴦茉莉,乃是從同枝上生出兩朵不同顔色的花朵來,一朵白色,一朵紫色,寓意着見異思遷。
而西洋又有說法,花朵初開爲藍紫色,漸變爲雪青色,最後變爲白色,由于花開有先後,所以其譯名翻譯爲中原語言,就是“昨天、今天、明天”的意思。
她轉了轉手中的鴛鴦茉莉,很快灑脫地把它扔到腳下,踏了一腳,淡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