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墨澈走進牢房,微微一掃,已把牢房裏的一切映入眼底……
端坐在案幾前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正低頭沉思,聽見聲響,把頭擡起,瞧清楚是軒轅墨澈,微愕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挪動着坐得有點發麻的腿給軒轅墨澈行禮,“臣萬商黎,拜見雍王。”
軒轅墨澈冷冷瞅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免禮,道:“虧你還敢自稱臣子,做臣子應該恭敬主君,爲什麽放肆妄言,诽謗國戚?齊王是什麽身份,長在後宮,平時也無大過,對你也并無得罪,你怎麽就饒他不過,一本一本的奏章往上遞,非要把謀反大逆牽扯到他身上?”
軒轅墨澈一上來就冷言冷語地責問,換了常人早就大驚失色,萬商黎卻臉色如常,偏着頭認真聽軒轅墨澈說完,靜默了一會兒,居然緩緩坐回案幾前,淡淡逸出個不在乎的笑臉,“這件案子一出,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活着出去。隻是猜不到齊王居然這般厲害,把雍王您都扯了進來。呵,一個小小侍郎,性命大不值錢,何必王爺親臨?王爺請看,”他伸手進懷裏,摸了一個東西出來,咚地往案幾上一放,“藥我都已經準備好了。事不可爲,仰頭一喝,世間事莫不一了百了。”
那是一個長頸白瓷的小藥瓶,上面塞着木塞,塞上系着一條殷紅殷紅的細絲,也不知道萬商黎在這天牢裏是怎麽弄到手的。
軒轅墨澈盯着那藥瓶,心裏一凜。
這萬商黎在朝廷中官階不高,軒轅墨澈身爲皇子,按照帝祖的規矩,是不允許随意和臣子們有私交的。因此雖聽過此人名聲,卻從無機會近看詳談。
現在一看,竟不是個凡品。
軒轅墨澈未作聲,萬商黎又輕歎一聲,“下官入朝未到二十年,但生性好奇,喜歡遍看刑部典籍,曆朝冤案見識得多了。王爺的來意,我已經猜到幾分,也不勞王爺多言,萬商黎遵命就是。”
軒轅墨澈在兄弟中曆來性子冷淡,面對萬商黎這種剛正不阿的臣子,心裏頭自然明白,可惜忠臣遇上了昏君,所走的道路自當早已清楚。
軒轅墨澈睨着萬商黎,嗓音略低,道:“你多疑了,我并不想你死。”
“我知道。”萬商黎也不再自稱“臣”,看了軒轅墨澈一眼,居然有幾分體諒地歎息,“王爺對我不熟,我對王爺卻是極熟悉的。王爺自小就體弱,可深思謹慎,仁體之上,嫉惡恨貪,是非分明,卻又懂得虛與委蛇之道。今日插手此事,王爺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伸手擺個姿勢,“王爺請坐。”
萬商黎那生死不懼的态度,從容自若的言談,令軒轅墨澈暗斂了眸色。隔岸與萬商黎對視間,慢慢地坐下。
此人言談不俗,可惜了這将近二十年的效命,卻仍然隻是一個侍郎。父皇近小人遠賢臣,早已人盡皆知,可,這會兒在軒轅墨澈心内湧起的是無比的惆怅。
兩人對坐而談,軒轅墨澈隻聽并不多語,都是萬商黎一人在說,“王爺定是奇怪我爲何會對你如此了解吧。”
軒轅墨澈擡眼,輕掃了下萬商黎,道:“想必你早就對我們這些皇子有所勘察。”
“正是,可以說從十年前起,我就開始注意各位皇子的品行與動向,這件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可隐瞞的,我入朝不過兩年就得到了先王的器重,交托了重任,先王早就看出當今皇上品行,隻歎他膝下隻有此子,若是不傳位給他,皇室必定有動蕩,先王雖然對皇上有所不滿,可對幾位皇孫卻有着期望。”
萬商黎這番話,讓軒轅墨澈震驚無比,沒想到萬商黎居然是先王派下的人,而他這番話雖然意外,卻深合情理,若換做他是先王,必定也會如此做。
江山豈可拱手讓與他人。
思至此,便也明白了萬商黎先前那番話爲何說得如此的肯定。
否則他怎會對身在後宮的軒轅墨澈如此熟悉?朝中高宮大多數兼具國戚身分,和後宮衆嫔妃定有牽扯,就算不是親戚,也不免有利益關系。如果要公正地察看皇子們,先王舍重臣而選擇一個信得過的直臣,反而見其英明。
顯然先王是明智的。
“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又是何故?是因爲明知離死不遠?”軒轅墨澈問着。
萬商黎微微笑道:“王爺,睿智如你,豈會不明白我說出這番話的意思?”
這已在天牢中的犯人揮灑自如,每每語出驚人,軒轅墨澈聽了之後鎖起眉頭,細思前因後果,想到後面,心髒狠狠一痛,平白生出一股不祥之感,目光霍地變得犀利,看向萬商黎。
萬商黎卻笑起來,似有無比欣慰,“王爺果然聰穎,我沒有看錯人。”
接着侃侃道:“王爺,如今皇上眼中除了太子與那口蜜腹劍的齊王外,可有你雍王?要我看,王爺比任何人都有資格繼承皇位坐擁江山,可歎王爺自小體弱,空有一身的智囊,卻始終無發揮之地。”
“萬商黎,你不要忘了,就算沒有齊王,還有榮王,晉王在,何時輪得到我這個每日伴着藥罐的雍王。”軒轅墨澈冷笑。
“榮王雖貴爲三王,确實出生在你雍王之前,可他的母妃出身低微,根本不足畏懼,若是要論,倒是晉王雖然是五王,可生母乃是當今的皇後,又是太子的親弟,倒是……”萬商黎說到此處,略停了一下,随即揚笑道:“可晉王胸無大志,況且他對雍王的敬愛可是人盡皆知,若是這皇位由您雍王繼承,想必第一個贊同的人就是晉王。”
驟然間,狹室内靜到連呼吸聲都停了。
不多時,萬商黎又道:“若是要讓雍王繼承大統,就必須要除去太子與齊王。”
仿佛看不見的弦拉到至緊,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
萬商黎輕輕巧巧幾句話,像萬千斤的石灰忽然扔進水,在軒轅墨澈心裏炸起滔天大浪……
“王爺,讓天下萬民将來能有一個好皇上,容易嗎?太難了。”萬商黎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先王遺命爲了,臣不甘一死,但若是爲了這遺命而死,我萬商黎在所不辭!王爺,是出手時就必須要出手……”
“萬商黎,你所說的一切,将置于本王何地,你可知曉,你又憑什麽讓本王信服你這片面之詞!”軒轅墨澈睇着萬商黎,臉色陰郁不定,萬商黎這番話若是被他人聽出,那他可還有命活至天明?
萬商黎審視軒轅墨澈片刻,才幽幽歎道:“王爺今日會來此,不正是想要聽我說出這番話麽?”
軒轅墨澈目色一沉,臉上微搐,“萬商黎,你可真是什麽話都敢說。”
“爲了先王,爲了這天下百姓,我區區一個萬商黎算得了什麽?要是今日這番話能爲百姓帶來一位明君,我萬商黎還畏懼一死麽?不過是一命而已。”萬商黎不卑不亢的說着,說罷便伸手。
軒轅墨澈隻道他要去取那個白瓷瓶,不及細思,猛然探出手去,手掌重重複在瓶上,臉上一片森然凝重。
萬商黎也微微吃了一驚,看看軒轅墨澈,明白過來,“王爺放心,還不到時候。王爺今日親自探監,我這樣死了,豈不讓外人有機會構陷王爺?萬商黎不會做這種蠢事。”說到這裏,不禁又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奉旨暗查衆皇子十年,别的都不看在眼内,唯獨對這個體弱多病,看似無所在意的四皇子看在眼中。
軒轅墨澈在宮内種種抑郁,對身世的憤懑,對病痛的隐忍,他通通看在眼裏。十年下來,竟常讓他生出一種看待自己親子的感覺。
這種感覺若洩漏出來,當然是對王爺的大不敬。隻是……
萬商黎仔細打量眼前的軒轅墨澈,王爺過了生辰也不過二十,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大孩子。若是當真做出了決定,那前頭的道路布滿的是一地荊棘,注定要他獨自蹒跚而行,而且,一步比一步更艱險。
帝王,哪個不是如此過來的。
“第一次有機會和王爺近談,不勝歡喜。讓我送王爺一份薄禮。”
萬商黎攤開案幾上的白紙,提筆蘸墨,靜思片刻,下筆如風。
臣以妄語入罪,身陷天牢,聞于雷霆,不勝惶恐。
唯雍王親至開導,囑咐諄諄,訓商黎以臣子尊君之道,恩而親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願立此字據,望王爺藏之,以觀商黎之改過也。
至善之言,蒼天佑之。
運筆如風,龍蛇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