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達林的反應很激烈,這在史緻遠的預料之中。坐在寬敞的辦公桌背後,史緻遠雙肘支撐在桌面,交叉着雙手,面容刻闆的盯着有些激動的史達林。他的食指有節奏的敲擊着左手的手背,似乎在思考着措辭。
沉默了片刻,史緻遠開口了,他沒有直接回答史達林的疑惑,而是說:“看起來你很看重這段所謂的友情……如果我沒記錯,你們認識的時間加起來不會超過兩個月。”
“這跟時間長短無關。”史達林很憤怒,他糾結着眉頭,執拗的看着父親,質問道:“請您回答我的問題,這關楊峥什麽事兒?”
“恩,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想聽一段小故事麽?”屏幕中,史緻遠的身子慢慢後仰,靠在那張老闆椅上,平靜到冷漠的叙述說:“友情、友誼、朋友、損友等等等等,你仔細尋找會在漢語裏找到很多描述這種情感的詞彙,還會有數不清描述崇高、偉大的詩句。古往今來、古今中外的文人騷客把它說成是一種很美妙的東西,可以讓你在失落的時候變得高興起來,可以讓你走出苦海,去迎接新的人生。它就像一種你無法說出,卻又可以感覺到快樂無比的東西……”
史緻遠頓了頓,咂咂嘴說:“以上描述友情定義的句子源自漢語大百科,我要說……這種描述簡直就是****!”
“事實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有過兩個很要好的朋友。那時候我隻是史家第三順位的繼承人,先天身體條件就很糟糕,幾乎沒人會認爲将來我能繼承史家的家業。總而言之,我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你的祖父把我安置在了南京的一所寄宿學校,就是在那裏,我認識了他們。”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麽的,他們也不知道我的家世,寄宿整整的三年時間裏,我們相處的很愉快。一起偷偷逃課,一起躲在籃球場的樹蔭裏吸煙,一起去泡吧,一起打架。你知道,幾乎年輕人所有的胡鬧我們都做過。然後有一天,其中一個家夥突然變得很沮喪。我問他發生了什麽,他告訴我他的父母破産了,銀行正在清算他們家的财産,要收回那間并不大的房子。他失魂落魄,精神幾近崩潰。”
“處于那種所謂的朋友之誼,我拿出一筆積蓄,幫他渡過了難關……”史緻遠停頓了下,突然咧了咧嘴,說:“兒子,你知道他是怎麽回報我的麽?”史緻遠的神情突然變得陰冷起來:“兩個月後,這家夥夥同他的堂兄綁架了我,問你的祖父索要兩百萬。哈!我能說什麽?事實上這筆錢我自己都出得起。”
“這隻是個例!”第一次聽父親說過往的史達林長出一口氣說。首先,他不相信楊峥會是爲了一點點金錢就會出賣自己的家夥;其次,他堅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要優于他的父親。
“當然,那時候我也以爲這是個例。”史緻遠滿是諷刺的說道:“所以我跟另外一個朋友相處的仍然不錯,事實上我們之間的關系反而變得更近了。然後某一天,他知道了我是史家人,我知道了他姓趙,而在這之前你祖父剛剛拆分了趙家一項核心産業。這讓我們變得很尴尬,我一直想維持這段友誼,我跟他說,家裏的事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但我又錯了,他并不這麽想。二十多年的時間,我們從摯友變成了泛泛之交,從泛泛之交又變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有一段時間互爲仇敵。你大伯過世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次針對我本人的刺殺,調查結果顯示,趙家就是幕後黑手之一……”
史達林沉默以對,他直視着父親的眼睛,雙眸之中滿是執拗于不屈。仿佛是在說,你經曆的悲劇并不代表我會同樣經曆一次。
史緻遠看出了兒子的意思,淡淡的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肯定認爲你沒有看錯人,而我的看人眼光則糟糕至極。但我要告訴你,人是會變的!”
“社會學家認爲,人之所以是人,有别于動物的重要因素是因爲動物的情感很簡單,而人類的情感則很豐富。諷刺的是,人類進化了這麽多年,依舊遵循着叢林法則。沒錯,弱肉強食!這種事兒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學校裏,身體強壯的會欺負瘦弱的,男性會欺壓女性,工廠主會壓榨工人,政府會壓榨所有納稅人……生在史家,你能了解到普通人無法接觸到的内幕消息,你知道我說的就是真相。所以别跟我提公平這個字眼,那是政府跟政客用來愚弄普通民衆的措辭。”
“外交家邵北早在兩百多年前就說過,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他的說法适用于國與國之間。但在我看來,同樣适用于人與人之間。”
“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你或者他,身份、地位、立場與利益都在不停的變遷,也許現在你們是朋友,沒準下一刻你們就是敵人。所以,我的兒子,不要被那些煽情的文學與影視劇左右了你的情緒。所謂的友情不過是讓你獲得心靈滿足的一種手段,我相信你會在其他方面同樣找到這樣的滿足感。”
史緻遠說了很多,但這完全消除不了史達林的疑惑,他等了片刻,确認父親說完之後又問道:“也許您說的很對,但這關楊峥什麽事兒?”
“恩,這正是接下來我要說的。”史緻遠組織了下語言說:“你的朋友是個大麻煩,同樣也是個讓人驚喜的禮物。你知道RTA計劃麽?”
這種秘聞史達林很早就聽過,他點頭。
“史家投資保護傘公司的RTA計劃已經二十幾年了,這二十幾年唯一的成果就是讓你的大伯提前三年因爲基因崩潰而去世。但史家在這件事之後依舊不遺餘力的對RTA進行投資,算算到今天陸續投入的資金不下六十億……你知道是因爲什麽。”
史達林知道,那是爲了讓史家擺脫先祖遺留下來的詛咒。
“你的朋友楊峥很倒黴,他在一年前不幸感染了RTA。空氣傳播感染,幾率極小,差不多跟買樂透彩一樣。而爲了遮蓋這件事,保護傘公司對楊峥進行了不遺餘力的追殺……不得不說你的朋友又很幸運,他居然躲過了一次次的追殺。最讓人驚喜的是,保護傘公司認爲在沒有抑制藥劑的情況下,他不可能活過八個月。奇迹的是,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一年多,他依舊活得好好的。”
“不但如此,你的朋友還給保護傘公司帶來了大麻煩……兩天之前,他潛入了保護傘公司的秘密基地,竊取了抑制藥劑與一些對保護傘公司及其不利的證據。而保護傘公司的研究主管則意外活得了楊峥的DNA樣本……”史緻遠頓了頓,神情凝重的說:“雖然暫時沒有分析出結果,但主持RTA項目的沙耶博士認爲,這極有可能是RTA取得突破性進展,繼而讓史家擺脫宿命的關鍵性鑰匙!”
“所以你要殺了他?”
“殺了他?不,不不不。”史緻遠面色陡然紅潤起來:“這麽珍貴的基因樣品怎麽能輕易的毀掉?那等于斷送了史家的希望!所以你的朋友不會死,相反,他會被密切的保護起來,直到RTA成功……或者失敗。”
史達林一直緊攥着的雙拳微微松開,他暗暗松了口氣。或許是關心則亂的原因,讓他有些緊張走神。如果真如父親說的那樣,那史家會不惜一切代價将楊峥監護起來……是的監護,這個世界沒有人可以傷害他,包括他自己。身處一間滿是塑膠牆壁的牢房裏,裏面沒有任何金屬以及其他堅硬的制品……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沒準那些瘋子科學家會将楊峥變成一個植物人。
想到這裏,史達林微微放松的心又緊張起來。不論是永無天日的監禁在牢房裏,抑或者是變成植物人,對于楊峥那家夥來說都是生不如死吧。史家的宿命無比重要,可他同樣很珍惜自己與楊峥之間剛剛建立起來的友情。他在糾結着,掙紮着,試圖找出一條可行的兩全其美的方案。
他試探着說:“也許我可以試試跟楊峥溝通一下……”或許楊峥不需要變成植物人或者坐牢,他隻需要定期爲實驗室提供基因樣本……
“你在開什麽玩笑!”史緻遠突然嚴厲的反駁道:“你知道RTA計劃對于史家來說有多麽重要,對于史家來說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同樣,對于楊峥來說,同樣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就算楊峥同意了又怎麽樣?我的兒子,别忘了這個世界上有無數仇視史家的白癡想要我們全家死光光。爲了實現這一目标,他們不會介意将楊峥列爲頭号刺殺目标。所以,爲了保證鑰匙的安全,楊峥必然會失去自由。而你的朋友恰巧是個驕傲的人,對于這種人來說有的時候自由比生命還要寶貴。你認爲他會老老實實的被監禁起來麽?”
史達林無言以對。他知道父親說的沒錯,可正因爲如此他才痛苦萬分。心裏的苦悶,讓他有一刻甚至開始後悔與楊峥結識……如果沒結識,自然就不會如現在這樣痛苦。
“别傻了,我的兒子。”史緻遠放緩語氣說:“這個世界沒有不能出賣的東西,如果有,那一定是貼出的價碼沒有符合他的心意。我之所以告訴你,是想讓你不要插手。你可以裝作不知情,其他的事情我會辦妥。”
話音剛落,遊輪餐廳的門打開,走進了兩名黑衣保镖。二人抱着胳膊,一左一右的将史達林看護起來。
看着史達林疑惑與惱怒的眼神,史緻遠聳聳肩:“這隻是爲了防止你辦傻事。RTA計劃無比重要……”
說着,史緻遠就要結束視頻通話。史達林突然問:“楊峥……會不會變成植物人?”
史緻遠沉吟了下,說:“如果必要……爲了擺脫家族的宿命,我不介意當一回惡人。你也不想你自己,親人,子女繼續承受這兩百年來的詛咒吧?”
畫面一黑,史緻遠結束了視頻通話。隻餘下兩名保镖看護下的史達林怔怔的站在餐廳裏,彷徨無措,不知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