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機始終恒定在慢跑的節奏上,既不快也不慢,足以保證室溫二十六度的情況下,史達林可以在慢跑四十分鍾之後出上一身的大汗。當慢跑進行到三十五分鍾的時候,那碩大的液晶屏突然一暗,屏幕上漸漸出現色彩斑斓的馬賽克。
史達林皺了皺眉,提前五分鍾關閉了跑步機,抽下挂在跑步機上的毛巾,擦了擦臉上脖子上的汗水,然後站在液晶屏前靜靜的等待着。
大明帝國的信息産業剛剛開始普及,即便是史家的繼承人可以享受着最大帶寬的專用通道,但通過衛星傳輸的信号依然有些慢。
幾十秒之後,緩慢漸漸清晰起來,顯現出一間辦公室。畫面正中占據了絕大部分的是挂在牆壁上的大明聯合儲備銀行标示,前方是碩大的辦公桌,羅列着的文件,旁邊還放置着一面大明帝國的國旗。一名穿着筆挺西裝的中年人出現在畫面裏,坐在了辦公桌之後。
他的年紀看起來不過四十歲左右,頭發卻有些花白,面色更是呈現出一種極其不健康的慘白色。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似乎要老上許多。
中年人鼻梁上挂着金絲眼鏡,他認真的盯着屏幕,好似透過屏幕看見了站在那裏的史達林。半晌之後中年人笑了笑:“你看起來面色好了不少,看來同意你去大連修養是個正确的決定。你剛剛結束鍛煉麽?”
“您好,父親。”史達林平淡的打着招呼說:“今天的跑步提前了五分鍾。”
“我很抱歉打擾到了你。”中年人微笑着說,臉上半點歉意也沒有。“因爲十分鍾之後我必須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在我跟你說話的時候,首輔李鴻章正在另一間會客室裏等着我。而今天是我們約定好的通話時間,我可不想因爲那個糟老頭子而耽誤了與你的通話。”
“我該說不勝榮幸麽?”史達林報以微笑。
中年人笑着擺了擺手:“我們父子之間就不用這麽客套了。在連大過得還愉快麽?”
史達林仔細的想了想,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跟河内、海口、南京沒什麽區别,不論走到哪裏我都是籠中的鳥兒……”
“你不能要求太多!”中年人不等史達林說完便打斷道:“你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所以你從出生起就必然要承擔起普通人無法承擔的危險,與家族責任。就這個問題,我們在去年專門讨論過。”
史達林開始苦笑。有些時候他甚至想,幹脆出生在普通人的家庭多好。像普通人一樣上學、工作、戀愛、結婚生子,平淡而充實的過上一生。但這一切在現在看來隻是奢望。聽着父親嚴厲的語氣,史達林繼續說:“不過還好……起碼交到了一個朋友。”
“你交到了朋友?”他的父親,大明聯合儲備銀行的掌權人,史緻遠開始皺眉:“什麽時候的事兒?小武爲什麽沒通知我?”
“隻是一個……網友。”史達林引用了楊峥‘發明’的新鮮詞彙說:“通過網絡認識的,彼此從沒見過面。那家夥甚至以爲我是一個猥瑣的胖子。”
史緻遠嚴肅的神情慢慢舒緩,思索了下平靜的說:“網友……這真是個不錯的選擇。”頓了頓,他似乎想起了正題,沉吟了下說:“說到朋友,你在連大已經待了快三個月。那麽……對那些女孩們有什麽新的想法麽?趙家的姑娘曾經跟你一起讀過初中,你當時對她很有好感;當然,李家的姑娘也不錯,他們家一向有着高産出率的基因;南家的小姑娘也可以考慮……”
“父親!”史達林開始變得惱火。但史緻遠不管不顧的繼續說了下去:“……當然,這一切的決定權都在你。我隻是想告訴你,兒子,不管你選哪個女孩做史家的兒媳,我和你母親都會支持——哪怕隻是一個普通女孩。”
史達林大聲的反駁着:“可我現在隻有十九歲!”
“十九歲已經不小了……你知道史家的宿命!”史緻遠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思索了下,又放緩語氣說:“這是自先祖開始便始終籠罩在史家的魔咒。你見過你大伯去世時的樣子,而我早晚有一天也會跟你大伯一樣死掉。但在這之前,你必須爲史家留下新一代的繼承人!”
史緻遠的語氣越來越激烈,那擺放在桌案上的雙手,開始輕微的顫抖起來。原本想要辯駁些什麽的史達林剛張嘴,猛然愣住。看着那雙桌案上的手,顫抖的逐漸嚴重起來,僅僅是幾秒鍾之後,史緻遠整個人甚至都開始了顫抖。
“父親!”
史緻遠努力控制着右手,按下了桌案上的紅色按鈕,然後癱坐在椅子上,虛弱而斷斷續續的說:“記住……你……你的責任!”
話音剛落,兩名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跑進了畫面,七手八腳将史緻遠攙扶進旁邊的輪椅,推着輪椅脫離了畫面。
畫面一閃,一個蒼老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中。老者苦澀的笑了下,朝着史達林打招呼:“少爺,在那邊還習慣麽?”這人是史家的管家,從史達林的爺爺開始便忠心耿耿的爲史家服務。
史達林咬着嘴唇說:“錢伯,我父親的症狀更嚴重了麽?”
錢伯黯然點頭,歎息一聲說:“但醫生說,還沒到最糟糕的時候。”
沉默了下,皺着眉頭的史達林還是問道:“還有多久?”
“三年……或者五年。”錢伯有些悲傷的說:“醫生也不好估計。現有的常規治療手段對線粒體基因病毫無辦法……我們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最新型的RTA46上了。但你知道,沒有經過實際驗證的東西,總是有着各種各樣的問題。你大伯……”
史達林的大伯史明遠比史緻遠年長九歲。兩年前注射RTA38,三個月後因基因崩潰而暴斃。大伯死前那可怖的場景浮現在史達林眼前,讓他不禁打了個冷顫。攥在毛巾上的右手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
線粒體基因遺傳病好似夢魇一般一直困擾着這個兩百年豪族。史家的先祖史文博,在那場波瀾壯闊的大明十七世紀資産階級改良鬥争中,閃爍着耀目的光彩。其不過三十餘的年紀,在國家尚且使用貴重金屬貨币之際,便極有前瞻性的寫下了巨著《貨币論》,之後又有《投機原理》、《就業、利息和貨币通論》等等一系列奠定現代經濟學基礎的著作,爲譽爲現代經濟學之父。
其一手參與創建了大明貨币體系,籌建了大明聯合儲備銀行,設立了證監會體系,終其一生燦爛無比。但其卻在五十三歲的年紀便英年早逝,其後子孫鮮有活過六十歲的。直到進入十九世紀現代醫學足夠發達,才從基因上發現了困擾史家兩百年的夢魇,是地地道道的線粒體基因遺傳病。
史家的每一代子孫,成年之後,從二十五歲左右開始變得虛弱,經常會有乳酸中毒現象,過了三十歲,伴有類癫痫症狀,身體不受控制顫抖,嘔吐,頭疼;待過了五十歲,大部分人都會患上癡呆症。大腦開始萎縮,全身機能退化,最終死亡。
爲了逃過這一夢魇,史家對于醫學,尤其是基因工程投入了海量的資金。保護傘公司的RTA計劃,便是由史家一手促成。沒一個史家的人,都期盼着RTA能最終成功,繼而改善遺傳基因,徹底擺脫那有如詛咒般的夢魇。
但在這之前,爲了防止家族血脈斷絕,每一代的史家年輕人,尤其是男性繼承人,都會盡可能早的結婚生子。他們怕自己等不到那天,唯有将那惡毒的詛咒與希望留給下一代去解決。
瞧見史達林顫抖的右手,錢伯猛然變色:“少爺,你的手!”
史達林怔了怔,收了力,右手立刻停止了顫抖。這讓屏幕上的錢伯松了口氣。
“放心,我才十九歲,暫時還沒有發作的迹象。”
錢伯欣慰的向後仰了仰身子,然後語重心長的說:“少爺,結婚這件事……”
“我會認真考慮的。”
“……我相信少爺會理解先生的苦衷。這話本來應該由先生說的,但現在隻能我來說了。下個月,家裏會爲你舉行個聚會,用以方便你跟那些女孩更多的接觸。”
“知道啦……”史達林開始變得煩躁起來。
錢伯會意的止住了這個話題,微微颔首:“相信那會是一場愉快的聚會。那麽,下周再見。”
說完,屏幕一暗,片刻後恢複了新聞畫面。隻是原本的經濟資訊變成了政治新聞。新聞裏,鄧柯山現身重慶,爲自己的參議員競選拉選票。
史達林的心思全然不在電視畫面上。他鎖着眉頭,望着窗外的青草綠樹,藍天白雲。對于宿命般遺傳病的恐懼,對于窗外自由世界的渴望,讓他這一刻心裏無比的沖動着,有一種想要逃離這裏的欲望。良久,他看看時間,時針指向下午三點一刻,然後快步走到另一個房間,坐進了模拟倉。
飛快的操縱着系統,與灰太狼進行連線。片刻之後,他接通了灰太狼的虛拟無線電。
“灰太狼,我可以請你辦一件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