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有生以來,楊峥第二次這麽近距離的接近一個死人。上一次是半年前在停屍間辨認血肉模糊的父親,那時十六歲的楊峥恐懼得閉上了雙眼,渾身顫抖,嘔吐不止,晚上還做了噩夢。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那張血肉模糊的臉都會出現在他的噩夢中,變成夢魇一般的存在。
這一次完全沒了恐懼,有的隻是憋在胸中難以發洩的憤怒。
“幹!”楊峥狠狠地将石頭扔進了左手邊的樹林,而後上前一腳踹在外國佬的屍體上。
“我他媽都不知道你是誰!”他歇斯底裏地發洩着。大聲的怒吼,仿佛抽掉了楊峥渾身的力氣,他頹然地癱倒下來,雙膝跪地,雙手抱着頭抽噎着。淚水不可抑制地流淌出來。
一天前他隻是個普通的高二學生,無父無母,全靠社會資助過活;一天後的現在,他莫名其妙的出現在這個陌生的時空,身無分文,沒有可信的來曆證明,沒有社會保險号碼,還被一個冷酷殺手追殺。人生際遇離奇莫過如此。
驟然的轉變,龐大的壓力一直壓迫着他那根脆弱的神經。直到這一刻,如同洪水潰提一般徹底崩潰。莫名地,哭泣中他喊了十一年前亡故的母親,喊了半年前亡故的父親,甚至喊了自己一直讨厭的班主任。直到十分鍾後,淚水似乎流幹了,消逝的體力漸漸恢複。
楊峥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鼻涕淚水,冷靜似乎重新占據了他的頭腦。他雙目避開屍體翻着的雙眼,顫抖着但卻堅定地探出右手,翻開黑西裝,然後将西裝内口袋裏的東西一股腦地掏了出來。
一個彈夾,一個錢包,一部手機,還有一張停車場的票據。楊峥扔掉票據,将彈夾與手機丢到一邊,迫不及待翻開錢包。
并不厚實的錢包裏,裝着十幾張鈔票,六張百元大鈔,剩下的則是散碎的零錢。楊峥将鈔票卷成一團,塞進牛仔褲口袋,繼而仔細看錢包裏的證件。
毫無疑問,塑料材質證件上的照片,就是眼前的屍體。上面寫着:安東。亞瑟奇科,一八五八年七月十六日出生,黑龍江省海參崴市橡樹大街104号,041032195807165535。
楊峥撇了撇嘴,這個家夥居然才三十二歲,一點都不像……楊峥以爲他起碼已經四十歲了。很明顯,那一串号碼就是所謂的社會保險号。楊峥打算近距離查看一下這張社會保險卡,确認一下造假的可能。然後當他抽出這張卡的時候,意外的發現下面還有一張卡。
同樣的照片,名字變成了雅克。尤科維奇,出生年月日變成了一八六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家庭住址變成了烏魯木齊。
楊峥的眉毛挑了起來,這一發現讓他很興奮。這說明這個世界同樣存在假ID,他可以不用去當野人了。
錢包裏的東西隻有這麽多,再沒有别的信息了。一張停車票據,兩張社會保險卡,這讓楊峥很失望。他迫切想知道究竟是哪個混蛋派了這個不知道是叫雅克還是安東的家夥來殺自己。
下一秒,楊峥将目光鎖定在了手機上。
打開手機,狹小的墨綠色屏幕亮了起來,電話簿裏沒有任何記錄,通話記錄裏隻顯示早晨七點五十分接到了以爲556開頭的一個号碼。
對着屏幕,楊峥猶豫了半晌,終于按下了發射鍵。在将手機貼在耳邊的瞬間,楊峥的心髒因爲緊張而有力地跳動起來。他知道這樣做很冒險,但他更想知道電話對面的混蛋究竟是誰。
七聲響鈴之後,電話接通了,一個略有些急躁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出來。
“……好了,我說好了親愛的!我現在必須要接個電話,關于波波沒什麽好争的,那是我的狗!再見……婊子養的。”長長的吸氣聲過後,對方終于将話筒放在了嘴邊:“我現在很煩躁,你最好有好消息告訴我,約什。”
約什……楊峥瞟了一眼死屍。他錯了,那家夥既不叫雅克也不叫安東,而是約什。他沉默着,希圖能從對方的口中聽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喂?喂!你還在麽,約什?一切都還好吧?千萬别告訴我你已經退化到連一隻老鼠都搞不定。”
老鼠……楊峥不自查地深吸了一口氣。他已經确定,電話的另一頭就是要殺自己的幕後黑手。而且他現在必須做出回應,如果繼續沉默,對方很可能會挂掉電話。也許永遠都不會再接自己撥過去的電話。
楊峥粗着嗓子,努力模仿着約什的聲音,回想着曾經看過的警匪片裏的對白,說:“目标已經清除。”
“很好……”對方的回答讓楊峥松了口氣。短暫的停頓,下一刻聲音陡然變得冷酷起來:“你不是約什!”
楊峥沉默,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回想了一下,認爲自己裝得很完美,到底是哪裏出錯了?
對方也在沉默,似乎跟楊峥耗上了。
良久,在徹底耗掉對方的耐心前,楊峥終于開口了。用略帶着沙啞的嗓音,有些憤怒地問道:“你是誰?”
“哈,你他媽的又是誰?”電話的那頭,似乎比楊峥還要憤怒。
“我認爲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不然你不會派一個白癡來殺我。”楊峥糾結着眉頭,不滿十七歲的少年言語中滿是責問。
“啊……你真讓我意外,小老鼠。你居然還活着……告訴我約什在哪兒?我真該爲你鼓掌,你不但甩掉了約什,還順手偷了他的手機。啧啧啧,幹得真棒。你真讓我意外,小老鼠。”
“我幹得……比你想象的還要好。約什,那個一頭金色短發的家夥,他現在就在我身邊。隻是這輩子再也沒法跟你說話了。”
“你殺了他?”
“沒錯。”
“哈,這真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了。”
楊峥沉默以對。
電話那頭歇斯底裏的笑聲持續了半晌,然後略有些尴尬地停了下來。對方沉默了一下,語氣終于嚴肅起來:“這麽說,你沒開玩笑?”
“我已經說過了。”
“好吧,看來我低估了你,也低估了RTA46的作用。但我不會繼續犯錯了,小老鼠,你永遠不知道你面對的是什麽樣的勢力。你不知道我是誰,更不知道我的手段,我發誓一定把你絞成碎肉,再一片片粘起來放進微波爐……”
“RTA46是什麽?”
“啊哈,你看,就像我說的。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小老鼠,跑吧,趁着我還沒有抓到你。下一次你絕對沒有這麽運氣了!”
“那你最好祈禱你派出的人找到我之前,别讓我找到你。如果你不相信,想想約什!最後……我覺着你就是一個神經病。”憤怒地說完最後一句話,絲毫不理會聽筒裏傳來的瘋狂吼叫,楊峥按死了手機。然後就像投擲一塊石頭一樣,奮力地将手機扔了出去。
灰色外殼的手機劃出一道抛物線,砸中了二十多米開外的一塊岩石,然後變得四分五裂。跟着楊峥又同樣處理了手槍。深吸了口氣,揣着六百七十二大明人民币與兩張假造的社會保險卡,楊峥邁步朝着原路返回。這座陌生的城市他一秒鍾也不想待下去了。那番威脅的話語更多的是因爲憤怒而留下的場面話,就如同那個混蛋說的一樣,他現在隻能做一隻見不得光的老鼠。躲避陽光,躲避黑暗中的獵手,在陰影中朝不保夕地活着。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口袋裏多了一卷鈔票。起碼他現在不用午飯發愁了。
……
與此同時,某處濱海别墅裏,黑西裝聽着手機裏傳出的嘟嘟聲,噴吐而出的髒話戛然而止。
“神經病?我是神經病?喂?小老鼠?哈,真好!”他攤開手,原地轉了一圈,然後猛地将手機砸了出去。稀裏嘩啦,半人高的試衣鏡支離破碎。于是,本就顯得有些淩亂,堆滿了各式用于打包的紙盒的房間,變得更亂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樓上傳來:“你在幹什麽,劉淼!那鏡子是屬于我的!”
“閉嘴,婊子!”
黑西裝的怒吼過後,女人的聲音消失了,似乎生怕真得黑西裝發飙會讓她發生某些不幸。
一屁股坐在沙發裏,黑西裝狠狠地扯開了領口嚴謹的領帶,嘴裏兀自嘟囔着:“臭婊子……神經病……”
半晌,他從茶幾上拿起座機的聽筒,撥了一個号碼。
“喂?是我,劉淼。我們有大麻煩了,約什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