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麽?雖然她已經無法問出口,但她還是想知道到底是爲什麽?
張明海慢慢消失在視野下方,取而代之的是陰霾的天空,飄落的雪花。接着是挂滿了積雪的松柏,再然後天旋地轉,毫無防備的她,頭部撞在了階梯上,然後化作滾地葫蘆,從階梯上翻滾而下。躺在那裏,最先出現在邱玲視野中的是一雙鞋,然後是一聲有如夢呓的呢喃。
“邱玲……”
邱玲轉動眼珠,視野中出現了張明澄。她看到了他的糾結,看到了他的痛苦,更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憤怒。
是的,張明澄很憤怒。他看到了邱玲的傷口,深入腹部,估計肝髒已經碎裂。在這種鬼天氣,又是距離醫院如此遠的情況下,幾乎已經宣判了可憐女人的死刑。
下一刻,張明澄的憤怒轉化成了行動。沒有兒女情長的安撫,他猶如一頭憤怒的獅子,嘴裏發出低沉的怒吼,三步并作兩步,用最快的速度跨上了階梯。
輪胎與雪地難聽的摩擦聲中,那輛車已經啓動,逃出了幾十米開外。張明澄站定,迅速舉起了VSK狙擊槍。狙擊鏡的紅外視界中,車輛上的兩個人體清晰無比。他屏住呼吸,略微停頓一秒,視野之中,副駕駛位置的張明海将整個身體縮在了副駕駛的座椅後。
張明澄依舊堅定的瞄着死對頭,VSK的低速彈頭有着遠超普通子彈的重量,這足以保證低速彈頭出膛之後保有極大的動量。
扣動扳機,噗的一聲輕響,子彈出膛。那枚子彈從後風擋鑽進去,穿過後排座椅的靠枕,穿過副駕駛座椅,擊中人體,視野中綠色的人影猛的抽搐了下;噗,又是一槍。這一次張明澄瞄準了駕駛員,子彈穿過後風擋,之後徑直擊中了助理的腦袋。視野之中,助理的腦袋有如西瓜一樣爆裂開來,将鮮綠色的汁液噴灑滿了整個前風擋。
那輛黑色汽車失去了控制,在下坡的山道上左右打晃,緊跟着撞上防護帶,折回來撞開護欄,一頭從山道上紮了下去。
張明澄放下槍,慢慢舒出了胸中的憋悶。他邁步朝着事發地點走去,不親眼确認張明海的死亡,他絕不會罷休。
剛剛邁出去兩步,劇痛猛的從右大腿處傳來,失去力量支撐的張明澄一下子撲倒在地。倒地瞬間,風雪之中猛的傳來一聲巨響。
是狙擊槍!
張明澄的反應無比迅捷,趴在地上的他靠着雙手與左腿一個翻滾,躲到了台階下。靠着階梯旁石質護欄掩護,他舉起狙擊槍朝着大略的方向瞄準。瞄準,搜尋目标,下一刻,視野中出現了一個趴在寺内塔頂的槍手。
那槍手又一次扣動了扳機,但今夜風雪交加,對于狙擊手來說的确不是一個好天氣。第二發子彈擦着張明澄的身體擊中了另一側的護欄。槍手顯然已經發現了張明澄的槍口,随即翻滾着試圖躲避張明澄射來的子彈。
半自動VSK的好處在這一刻發揮得淋漓盡緻,噗噗噗噗,連續的子彈朝着那槍手射去。最終那槍手在彈幕中被擊中,然後整個人從塔上摔落下去。
張明澄警戒着四處瞄了瞄,沒有發現新的目标。他皺着眉頭放下了槍,大腿傳來劇痛,盡管沒傷到骨頭,但張明澄知道自己的右腿已經廢了。他很疑惑,突如其來的槍手是誰?
恰在此時,張明澄的餘光瞥見左側猛的閃了下光,他的瞳孔陡然收縮,試圖做出閃避動作,但一切都太晚了。子彈從的左肋進入,又從後腰穿出。巨大的力量帶得張明澄如同邱玲一樣,翻滾着從台階上摔落。
他的身體,恰好摔落在了邱玲身邊。
邱玲艱難的轉過頭,淚水從布滿魚尾紋的雙眼中汩汩而出。她喘息着,用好似呻吟的聲音颌動着嘴唇,那不斷重複的‘對不起’出口便淹沒在了風雪之中。
躺在那裏的張明澄似乎已經死了,邱玲探出手,摸向張明澄的臉頰。但距離有些遠,不論怎麽努力也夠不到。她咬着牙,忍着劇痛,慢慢挪動着身體,一點一點,終于将面孔湊近了張明澄。
“對不……起……”她伸出手摸向張明澄的臉頰,手舉到一半,陡然落下。砸在了張明澄的胸口。邱玲死了,目光凝滞,最後的淚水從眼眶中溢出,然後逐漸凝結。
兩分鍾之後,本應是屍體的張明澄猛的抽搐了下,跟着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他試圖爬起來,但随即發現整個下半身已經失去了知覺。
張明澄扭過頭,便看見了已經死去的邱玲。他嗬嗬怪笑着,扒拉開邱玲搭在自己胸口的手。艱難的翻了個身,朝着下山的路爬去。他的意識開始模糊,雙目中那飄舞的雪花光影變幻,慢慢變成了迎着自己奔跑的裕子。
“老師,您回來了!”
“裕子……”
“老師很不講信用呢。說好會帶裕子一起走,結果又自己走了。”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這次,您又要去哪兒?”
“哪裏有你,哪裏就是……我的家。”
光影之中,裕子甜甜的笑着,向張明澄張開了雙臂。張明澄支撐着身體,努力的探出自己的右手。那右手懸停了幾秒,然後陡然無力的垂落。
片刻之後,潭拓寺西側山坡上,穿着雪地迷彩的狙擊手放下了望遠鏡,接通通訊器低聲彙報:“任務完成,清場行動結束。解除無線電屏蔽,所有人即刻撤退!”
……………………………………………………
楊峥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淋淋。他打開了燈光,發現自己還身處在半地下室中。他赤着腳下了床,抄起桌子上的水杯牛飲而下,跟着走到洗漱池前,擰開水龍頭,捧着冰冷的自來水沖着滾燙的臉頰。
片刻之後,看着鏡子中滿臉水漬的面孔,楊峥才慢慢松了口氣。是噩夢啊。
殺手尾刺給了楊峥巨大的壓力,從沒有單獨的哪個人給過楊峥如此的感覺,他甚至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方才的睡夢之中,他又回到了大連的隧道之中。隻是這一次追擊者不再是保護傘派出的殺手,而是換成了尾刺,一個又一個尾刺!
夢中的楊峥瘋狂的反擊着,卻隻能眼看着女友趙小貓慘死在尾刺的匕首之下。
重新回到床邊,他看了看時間,早晨六點。外面依舊漆黑一片,冬至日後,特區的黑夜變得無比漫長。他給自己點了一顆煙,一邊吸着讓自己從方才的噩夢中冷靜下來,一邊拿起手機,生疏的輸入着網址。手機是從通訊商店購買了,裏面的手機卡也是從通訊商店買的一次性無記名手機卡。
這個時候的無線網絡,,速度大概隻等同于原時空的2G時代。網頁打開的很慢,足足半分鍾才完全打開。楊峥輸入密碼,登錄了那個隐秘的郵箱。
知道這個郵箱的人不多,死去的曹毓文是一個,還活着的餘秋是另外一個。再剩下的,就隻有裕子和老兔子了。
按照約定,在通緝令沒有解除之外,楊峥會用這個郵箱與餘秋聯絡。信箋采用特有的密碼書寫,再加上一次性手機卡的特性,足以保證楊峥的下落不會曝光。
登入郵箱,信息立刻提示有一封新郵件。楊峥興奮起來,迫不及待的點進去,卻失望的發現寄件人不是餘秋,而是裕子。
他點開,愕然的發現裕子居然用明碼發送了郵件,裏面寫着:“老師失蹤了,我很擔心他會做傻事。看到郵件,請立即聯絡我。裕子。”
老兔子失蹤了?聯絡起裕子後面的擔心,以及這幾天鋪天蓋地對内閣閣老張明海的報道,楊峥已經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毫無疑問,那些曝光的證據一定來自老兔子。尤其是那份KGB秘密檔案,恐怕張明澄深入俄國内陸,圖的就是這份文件。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恐怕張明澄做夢也想不到結局會變成這樣。幕後的交易,以及國家的臉面,讓來勢洶洶的聲讨,到最終僅僅以張明海的辭職而告終。
因着裕子的擔心,恐怕張明澄就在特區。他……一定很不甘心!如果他失蹤了,那一定是去截殺張明海去了。
老兔子這次,恐怕是真瘋了!
楊峥迅速給裕子回複了郵件,然後始終保持着網絡連接狀态,等着新郵件的到來。五分鍾之後,焦躁的他站起身,打開了房間裏的電視機。
老式的二十寸彩色電視機色彩看着很别扭,沒有安裝閉路電視,靠着自帶的天線僅能收到幾個免費的電視台。而且因爲信号問題,畫面滿是雪花,聲音中還夾雜着沙沙聲。
楊峥擰着頻道,尋找着有關張明海刺殺事件的新聞。他轉了一圈,所有的新聞都沒有報道,随即放松下來,将頻道停在了特區新聞台。
十五分鍾之後,依舊沒有新郵件。新聞台的女主播卻突然捏住右耳,用震驚的語氣說道:“我們剛剛收到一條最新消息,前任内閣閣老張明海,于昨夜在潭拓寺山道遭到武裝分子襲擊。警方已經在第一時間趕到并封鎖了現場,包括張明海在内,一行十六人中十三人受傷,兩人死亡,張明海本人被狙擊子彈穿透車輛打斷了右臂。現場已确認遺留有一名襲擊者的屍體。下面請看本台合作媒體搶先拍攝到的視頻畫面。”
楊峥的心猛的糾了起來,他瞪大了雙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屏幕。
抖動的屏幕中,扛着攝像機的家夥下了車,先是拍攝到了損毀的車輛,拍攝了加長野馬裏幾名受傷的保镖;一路小跑着,上了潭拓寺山道。交火的痕迹已經淹沒在了風雪中,扛着攝像機的家夥又找到了幾個聚集在一起的傷者,無一例外的都是雇請的保镖。
記者簡單的詢問了幾句,一名保镖回答說槍手隻看到一個,追着張明海往上去了。
又步行登了半截山,攝像機中出現了兩具屍體。第一具屍體面孔朝下,保持着爬行的姿勢;第二具屍體是個女人,側卧在那裏。記者照射了她的面孔,随即叫道‘是閣老夫人’;緊跟着,記者又返回去,翻動第一個屍體,拍攝了面孔。
那張凝結着血迹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中的時候,楊峥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雙拳因爲緊握而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響。
是張明澄!是老兔子!他……死了!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攝影記者繼續向上,沿着下山道跑去,屏幕中出現了警燈閃爍的光亮。攝像機從護欄缺口照射下去,隻見幾輛警車将一輛底朝天的汽車團團圍住,幾名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正費力的撬開車門,将血肉模糊的張明海擡出車外。警察發現了記者,視頻到此戛然而止。
畫面回到直播間,女主播公布着傷亡情況,但楊峥的心思已經不在那裏。噩耗讓他有些發懵,神情呆滞,隔絕了一切外界信息。這種狀況足足維持了幾分鍾,他才慢慢恢複過來。
那個教導他,引導他入行,救過他很多次的張明澄死了?
那個總是挖坑看着自己往下跳,一次又一次坑害自己的老兔子死了?
那個所有人都以爲他早就死了,卻總會出人預料活蹦亂跳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張明澄……真的死了?
“别開玩笑了!”楊峥猙獰的笑了起來:“老兔子……就算全世界都死了,他也不會死!”
是了,這一定又是老兔子的金蟬脫殼之計。隻不過這家夥這次手藝潮了點,沒幹掉張明海就留下了跟他面向有幾分像的替死鬼……不,或許這就是老兔子的目的。死亡對于他的敵人來說也許是解脫,哪有慢慢折磨來得過瘾?
叮咚一聲,手機提示有新的郵件。
楊峥迫不及待的打開手機,讓他失望的是新郵件不是來自裕子,也不是張明澄,而是此前一直期待着的餘秋。
新郵件同樣沒有用暗語,而是用的明碼。整個郵件隻有兩段話,第一,FIC已經全面撤銷了對楊峥的通緝令;第二,帝國叛諜,逃亡三十四年之久的張明澄,于昨夜十點确認死亡。死者面部特征、指紋、DNA與叛諜張明澄完全吻合。
啪啦一聲,手機掉在了地上。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