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峥穿着一身病号服,蹲在頂層西側通往天台的樓梯上,一口接一口苦悶的抽着煙,時不時扭頭看向身旁同樣穿着病号服,并且看起來比自己還要苦悶的曹毓文。
他皺着眉頭,忍不住打破沉默說:“你說你這是圖什麽?一起走了不就完了。養孩子可不是容易事,孩子這麽小,天天嚷着要媽媽,你怎麽辦?再說你才三十四,總不能就這麽過下去吧?”
曹毓文嗆了一口,咳嗽連連,瞅着楊峥,好半天才說:“你這人還真是典型的無政府主義者啊。走?哪兒那麽容易。”
這裏有着太多的羁絆,他不能走。如果他放下一切跟徐慧真走了,那最終的結果就是他們一家子誰都走不了。
核彈危機過去了,但太多的事兒牽扯不清,還需要一點點的理順。FIC沒人是傻子,既然米拉與蘇洪幾乎同時将冒牌貨的事情反饋上去,FIC的智囊立刻就找到了徐慧這個突破點。可惜的是信息反饋的過程中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他們趕到的時候徐慧早就不知所蹤。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如果傳出去絕對會舉國震驚。從内閣到首輔,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全都吓出了一頭冷汗。那可是核彈,當量再小也是核彈!首輔的幕僚團迅速估算了假如核彈爆炸會造成多少損失,首先一條,根據當時核彈所在地點,預計爆炸時會有超過二十萬人第一時間死亡;會有超過六十萬人會被輻射波及,這些人會在今後的幾十年或者痛苦死去,或者發生異變;接下來核塵埃會籠罩大約五分之一的首都城區,因着地點的特殊性,這意味着半個特區都會被封閉起來;核恐懼之下,大明政府不得不立刻進行遷都……算下來,這一枚五千噸當量的核彈會給大明造成百萬人的傷亡,以及上萬億人民币的損失。太可怕了!
幸好,這一切都被阻止了!幸好,FIC還有一名習慣性拯救危難的特工楊峥!
事發之後,内閣首輔張孝達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握着楊峥的手搖了又搖,良久才意味深長的說了一聲‘謝謝’。這聲謝謝不止是爲他自己,更爲了他一家,乃至整個特區的人民。
出了這樣的事,張孝達有太多了事情需要處理了,他隻停留了片刻,随即就離開了醫院。而跟楊峥一樣入院治療的曹毓文則好似被人遺忘了一樣,沒人追究他放跑徐慧的責任,FIC隻是派了兩名特工詢問了他被俘之後的詳細經過,随即就将其丢在醫院置之不理。
曹毓文大約明白這是爲什麽。戴禮榮死了,整個FIC群龍無首,混亂不堪;再加上這些年下來曹毓文在FIC有着絕佳的口碑與風評,不論是他的手下還是他的競争對手,都不願意抓住徐慧這件事不放,所以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曹毓文從沒有想過,自己居然在FIC這樣一個不講人情的地方,收獲了難以償還的人情。當然,在這之前他還欠了楊峥人情。救命之恩怎麽報答都顯得不夠。到現在他倒是想開了,所謂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曹毓文還清楚一件事,他不能繼續留在FIC了。人情這種東西,用了就淡了。依着他的性格,他不可能爲了償還人情而徇私枉法;再加上放走徐慧讓他在FIC十來年樹立的克己奉公形象蕩然無存,繼續留下去隻會被束之高閣,打發到清水衙門養老。而他的自尊、他的驕傲偏偏看不起那樣的自己,所以即便FIC不辭退他,他也會選擇辭職。
“我說,你以後什麽打算?”楊峥眯着眼問道。作爲聰明人,他同樣清楚這一點。
“不知道——”曹毓文搖了搖頭:“——沒準真去幹國際貿易。你知道,俄國崩潰,鐵幕崩塌,東歐遍地都是機會。現在那些貿易公司甚至爲俄語翻譯開出了月薪八千的高薪。放心吧,起碼我不會餓死。”
楊峥側頭瞥過去,蹲在牆邊的曹毓文籠罩在黑暗中,整個人隻露出一個漆黑的輪廓。那叼着的香煙,在漆黑的走廊裏忽明忽暗。楊峥能感覺到曹毓文的頹喪,他所爲之付出的事業結束了,他所一直堅守的家庭分崩離析了,楊峥想換做是自己受了這麽大的打擊,沒準會萌生死志。也許支撐着曹毓文活下去的,就是他與徐慧生下的孩子。
從今往後,這個男人就會成爲芸芸衆生中的一員,整日爲了生計與孩子奔波,再沒了過往的氣度與志向。某種程度上講,曹毓文還活着,但他又死了。
楊峥發自心底的爲其感到悲哀。他從曹毓文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或許父親從大廈上縱身一跳的時候,就是這種心情。所不同的是,父親比曹毓文要懦弱。他選擇了一死了之。
“好好幹,”楊峥拍了拍曹毓文肩膀:“說不定哪天我就金盆洗手了。”
曹毓文大笑起來,雖然這并不是一個笑話。他想起了老局長說過的話,特工這個職業跟賊差不多,一旦入了行就别想完好的退出。這麽說來,自己趁此機會退出反倒是善始善終。
笑過了,曹毓文掐滅煙頭,丢盡垃圾箱。沉默了一陣說:“徐慧是狸貓。但她絕不是内鬼。”說完,他站起身慢慢的朝着病房走去。
留在原地的楊峥若有所思。徐慧是狸貓這件事出乎他的預料,又合情合理,否則沒法解釋爲什麽冒牌貨一直都沒被發現。同樣的,她也不可能是狸貓。因爲曹毓文的工作一直對徐慧都是保密的,她更不可能接觸到FIC内部數據庫去篡改信息。
真正的内鬼另有其人,而且至今仍然隐藏其後。楊峥隻希望盡快将其找出來,内鬼多存在一天,所有人就會不安一天。人人自危,彼此懷疑,這樣的狀态下FIC幾乎沒法正常運行了。
………………
FIC備用總部。
地下二層審訊室裏,面對着審訊特工嚴肅、刻闆、不斷更換詞彙詢問同一件事的審訊,米拉不厭其煩的回答着。已經整整四個小時了,她覺着身心俱疲。而她知道,這正是審訊者的目的。人在極度疲勞的情況下,難以集中精力,所說的謊言就會出現漏洞,前後矛盾。但她一直在說真話……大部分,她剛開始的時候隐瞞了她與安桢的關系,但很快就糾正了過來。就在她覺着自己要發瘋的時候,審訊者得到了提示,突然停下了審訊。
米拉不安的獨自留在審訊室,轉頭看向那一面寬大的單向透明鏡子。她知道,鏡子後面肯定有人在觀察她。于是她喊道:“夠了麽?我餓了,而且很困,我要睡覺!”
鏡子後面的隔壁房間裏,餘秋将目光從米拉身上移開,停留在幾名審訊專家身上。爲FIC服務了二十年的心理學教授點了點頭,說:“沒什麽問題了。”
餘秋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對這個結果他一點都不意外。戴禮榮死了,FIC一團亂麻,幸運的是特工楊峥阻止了冒牌貨引爆核彈;不幸的是,内鬼還沒有下落,而另一次襲擊天知道會在哪兒發生,那次短暫的通話之後,整整十二小時了,阿米爾汗一點消息也沒有。
事有輕重緩急,有鑒于阿米爾汗那頭又斷了聯系,餘秋隻能把自己的精力都集中在清查内鬼上。因着本次事件中餘秋的出色表現,再加上沈聰蘭的支持,餘秋被其他七名負責人推上前台,暫時主持FIC工作。但這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任命,而且餘秋的威信不足,難以讓混亂的FIC重返正軌。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帶着自己的人一步步的縮小範圍。比照米拉、楊峥以及曹毓文的證詞,表明冒牌貨之所以離開備用總部,是收到了确切的消息。這讓餘秋與沈聰蘭的壓力很大,因爲了解這件事的隻有他們兩個人。
幾個小時之前,他們先是進行了自查,排除了自身的嫌疑。跟着從代替安桢的小夥子嘴裏得知冒牌貨曾經進過局長辦公室。于是這件事有了了結。
從沈聰蘭口中得知真相的餘秋很驚訝,直到看到那些竊聽設備,他才知道原來戴禮榮一直在偷偷竊聽每間辦公室的聲音。換句話說,戴禮榮從沒有真正相信過任何人!顯然,冒牌貨一定是從内鬼哪裏知道了,才利用了這一點偷聽了他與沈聰蘭的對話。
這真讓人心寒,在餘秋與沈聰蘭心裏,對死去的戴禮榮的最後一點念想消失無蹤。但反過來,餘秋覺着如果自己身處戴禮榮的位置,恐怕也會這麽幹。畢竟,FIC就是一所騙子集中營。
一件事了結,接着是第二件事:證實曹毓文的身份。這有點麻煩,但又最爲容易。一組人被派赴曹毓文的家鄉,從其高中體檢的醫院檔案中提取了其DNA信息,與曹毓文剛剛做過的DNA檢測做了比對,相似度百分之百。
還有第三件事,也是最爲讓人困惑不解的:安桢的行蹤。
根據米拉與嚴中正的口述,他們一開始懷疑安桢就是那個配合冒牌貨的内鬼,結果發現是一場誤會。嚴中正制造的車禍之後,安桢失去了蹤迹。按理來說她應該躲在某家醫院進行治療,但奇怪的是餘秋調取了所有特區以及周邊所有醫院的治療信息以及監控,全然沒有安桢的蹤迹。
她就像是清晨的露水一樣,在陽光普照之後蒸發了。
餘秋仔細翻看了有關安桢的口供紀錄,随即皺起了眉頭。他發現有些事情說不清楚。紀錄上說,安桢懷疑米拉是跟冒牌貨一夥兒的,是過來殺她的……這完全說不通。冒牌貨要殺安桢,沒必要動用半個地球之外的米拉,更何況她與米拉之間暧昧的關系是隐私,冒牌貨又是怎麽知道的?
也許隻是安桢緊張過度了?不,他熟悉安桢。即便他的判斷有誤,老頭子的判斷絕不會錯。既然她能出任老頭子的秘書,那就說明她絕對不是一個遇事慌張失措的人。
這裏面有問題!
餘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做了一個極其大膽的假設。假設……假設一如米拉的揣測,安桢就是那個内鬼。
假設的結果實在太完美了!安桢是戴禮榮的秘書,老頭子六十來歲的人早就跟不上時代,就更别提信息化的辦公了。所以大多數時候,信息化辦公都需要安桢的幫助。有了這樣的便利條件,安桢可以輕而易舉的取得FIC最高權限的局長賬号。從而就在老頭子的電腦上進入内部數據庫,篡改曹毓文的DNA信息。
同樣是安桢,極其熟悉老頭子的辦公室,将其中的竊聽裝置告訴給了冒牌貨。所以冒牌貨才能偷聽了他與沈聰蘭的對話,逃離了FIC備用總部。
也是安桢,她在入侵内部數據庫的時候,調取了曹毓文的家庭信息。在紮烏爾劫持了曹毓文之後,恐怖分子要挾了曹毓文的妻子,讓其配合冒牌貨行動。
還是安桢,身爲老頭子的身邊人,清楚這幾年來FIC各項行動機密。所以冒牌貨僞裝的才這麽像。唯一的問題是,冒牌貨爲什麽要追殺她?
他的目光下移,随即恍然。那根本就不是什麽冒牌貨派去的人,而是東廠特工!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他立刻給東廠去了電話,專門詢問此事。讓他意外的是,電話的後半段是東廠局長裴東元接的。他毫不諱言東廠對FIC實施了監控,然後發現有人聯系外界。最終東廠将目标鎖定在了戴禮榮秘書安桢身上,那兩名東廠特工就是他簽發了命令實施秘密抓捕的。
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唯一的問題是,安桢最後爲什麽會反咬一口,而且還将冒牌貨的行動供述了出去。在那之後,安桢就失蹤了,并且沒有提醒過冒牌貨。
這有些不可思議,難道他們鬧掰了?
最後的一個疑惑,餘秋在老頭子辦公套間的保險箱裏找到了答案。那是一份冒牌貨提交的報告,報告中将一直清查的内奸鎖定在了安桢身上,時間是在老頭子死後。看樣子冒牌貨爲了自保,是打算丢車保帥,賣掉安桢了。所以安桢事後沒有聯系過冒牌貨,反倒消失無蹤。而且安桢說的沒錯,冒牌貨的确巴不得她死。
放下幾份文件,餘秋理順着腦中的一團亂麻。睜開眼之後,咬牙切齒的說:“将安桢列爲第一序列通緝犯,不惜代價,盡快抓到她。記住,一定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