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赤着腳踩着地闆拉開了窗簾,直射進來的陽光讓他瞬間眯起了眼睛。因爲方向感的缺失,楊峥搞不清現在究竟是早晨還是黃昏。于是他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一刻,看起來是黃昏。不但如此,他也确定了自己所在客房的窗戶是對着正西方。
楊峥所住的維拉韋斯特酒店樣式很呆闆,距離過海碼頭不遠,定期穿行黑海的渡輪就從這個碼頭出發。客房裏陳設着包裹着絲絨、棱角磨損的笨重家具,牆壁上還貼着鮮花圖案的壁紙,有着濃郁的三十年代風情。據說這家酒店最近一次裝修就是在那個時候。
一年之前,這家酒店還是涉外賓館。招待的大多都是俄國各個加盟共和國的政客,德國來的訪客等等。而現在,隻要你手頭有人民币、美元、英鎊、法郎……總之一切不是盧布、馬克的貨币,就可以入住這裏,享受貴賓一級的待遇。
草草沐浴,換上幹淨衣服,楊峥離開房間走進了酒店寂靜無聲的大堂。大堂裝修得富麗堂皇,很難想象俄國體制下會有這麽一家酒店。從大堂的側門進了餐廳,楊峥在這兒吃了自助晚餐。吃飯的時候他留心觀察了一下,餐廳裏大多都是滿面風塵的生意人,楊峥敢打賭,這些跑來這裏撞機遇的家夥沒幾個會從事正當生意。
五點鍾,楊峥離開了餐廳。在酒店門口叫了計程車,直奔法國大道而去。臨行前的那個夜晚,曹毓文隻告訴了楊峥一個蘇黎世銀行賬号,另外還有一個名叫阿利耶夫的線人。曹毓文說他此前已經布置了讓線人追查那個賬号的任務,但那線人似乎失蹤了,許久都沒跟他聯系過。
如果線人沒死,那線人會幫助楊峥追查那個賬号;如果已經死了,那麽楊峥就有必要順着線人死亡的線索追查下去,肯定會有所收獲。
計程車停在了法國大道中間,付了車資,楊峥下車站在那裏打量了下,一眼就瞧見了那家标志顯著的五金商店。商店的名字有些奇特,讀起來不像是俄語。楊峥徑直走了進去。
逼仄的店鋪有些昏暗,店鋪的主人沒有開燈,就坐在右側挂滿琳琅滿目五金用品牆壁旁的破舊折疊椅上。
“你是阿利耶夫?”楊峥試探着問。他用的是俄語。烏克蘭的官方語言是烏克蘭語,但實際上整個烏克蘭都沒多少人說,大家通常都說俄語。相信用不了幾年,說漢語在這裏也行得通。畢竟,大明的強勢,讓漢語成了世界通用語之一。
楊峥突然的聲音,吓了椅子上的家夥一跳。他揉着眼睛擡起頭看了看:“想要買什麽?”
看起來他沒聽清剛才楊峥的話。于是楊峥重複了一句:“你是阿利耶夫?”
“你又是誰?”阿利耶夫警覺起來。
“有人介紹我來的,說你這裏的駁接爪最全。”楊峥說起了接口。
“你想要什麽型号的駁接爪?”
“四爪,K字型,葡萄牙産,質地最好是合金的。”
切口完全正确,椅子上的阿利耶夫放松了下來。他站起身,大步越過楊峥,先是探出頭四下觀察看看有沒有人跟蹤楊峥,跟着關上了店門并且反鎖。返身回來,盯着楊峥低聲說:“沒人告訴過我有人會過來。”
“那是因爲你失去了聯絡。”
“你以爲我想?”阿利耶夫有些惱火的說:“追查那個賬号讓我倒了大黴,我的朋友爲此喪命了。我跑到鄉下躲了一周,直到确認那些家夥沒發現我,我才敢回來。”
“你查到什麽了嗎?”楊峥問。
“隻查到那個賬号屬于魯索爾。”
“誰?”
“阿列克謝·伊裏伊奇·魯索爾,以前隻是個小混混,現在成了大人物,控制着整個碼頭。想要從敖德薩走私,就得通過他。”
烏克蘭是俄國的糧倉,同樣也是俄國的軍工基地。俄國解體之後,獨立了的烏克蘭政局還未穩定,那些膽子大的商人勾結、賄賂政客、官僚、軍官,将曾經屬于俄國的重工業品以及軍工品瘋狂的倒賣出去,攫取利益。而這些重工業品與軍工品大多數都是通過敖德薩這個黑海出海口流通出去的。
可以想見,能從一個小混混變成控制碼頭區的大人物,那個叫魯索爾的家夥一定不簡單。這說明魯索爾黑白兩道都吃得開,而且肯定有一批武力足以震懾其他黑幫分子的手下。
但這沒什麽,楊峥自信憑着自己的身手,可以悄無聲息的潛入魯索爾的住所。到時候他有的是辦法讓對方吐露出所知道的一切。唯一的問題是,魯索爾那家夥住在哪裏?
“知道魯索爾住在哪兒麽?”
阿利耶夫聳了聳肩:“每人知道他住哪兒。那家夥自從半年前屁股挨了一槍之後就變得疑神疑鬼,他在敖德薩購置了十幾處房産,身邊總跟着四個保镖,而且不到臨睡前誰都不知道他會住哪兒。”
“那我該怎麽找到他?”
“讓我想想。”阿利耶夫沉思了一下,說:“或許你該找他買點東西……我知道他一個手下,叫謝爾蓋·羅坦。你可以在伊塔林斯基大道的舒斯托夫酒吧找到他。很好認,身材矮壯,眉毛又粗又濃,頭頂一圈頭發看起來就像用過的鋼絲球。找到他之後跟他說你想要棕色雞蛋,隻要棕色的,他就知道你要找他買軍火了。”
楊峥點點頭,問:“棕色雞蛋是什麽意思?”
阿利耶夫笑了笑:“小妖精。”
SA-12近程放空導彈,射程六千米,各國官方将這種導彈稱爲薩姆12,但私下裏士兵們更喜歡叫它小妖精。身材小巧,十分緻命。
“明白了。”楊峥轉身就要離開五金鋪。
“等等。”阿利耶夫叫住楊峥,從靠着牆壁的格子櫃上翻找了一番,然後将一支K形的駁接爪交到了楊峥手裏:“你要的駁接爪,呈惠三十塊。”
“格裏夫尼亞?”楊峥說的是烏克蘭官方貨币。烏克蘭政府曾經在半年前聲稱在格裏夫尼亞貨币體系下,永遠不會出現如同盧布貶值成廢紙那樣的慘劇。半年後的現在,格裏夫尼亞最大的面額從一百變成了一萬,看樣子它已經追随了盧布的命運,而且貶值的更快!
阿利耶夫翻了翻白眼:“人民币!”
丢下五十塊,楊峥快速的離開了鋪子。他在法國大道上兜了個圈子,确認沒人跟蹤之後,在一家餐廳門口上了計程車,直奔阿利耶夫描述的那家酒吧。
二十分鍾後,計程車停在了酒吧門口。舒斯托夫酒吧看起來有些破舊,除了酒吧的招牌霓虹燈是新作的之外,那斑駁的磚牆以及掉了漆的大門都說明這建築有些年頭了。借着閃爍的霓虹燈,楊峥注意到櫥窗貼着的海報下面遮擋着一串俄文。他可以清楚的辨認出上面寫的是‘舒斯托夫副食品供應商店’。沒錯了,這家酒吧就是從副食品商品改造過來的,甚至連名字都沒變。
酒吧的門口站着一個烏克蘭壯漢,警惕的盯着臉孔陌生的楊峥。在其上前阻攔之前,楊峥遞過去一張二十面額的人民币。壯漢怔了怔,迅速将鈔票收入囊中,囑咐了一嘴:“别惹麻煩。”
楊峥笑了笑沒有回答,推門走進了酒吧内部。
酒吧内部燈光昏暗,煙氣彌漫,充斥着煎黃油與啤酒的氣味。楊峥的眼球轉動着,在一個個位置上短暫停留,然後将畫面印入腦海,拼湊成一張完整的平面圖。這是他的習慣,一旦發生意外,他就會用上這張圖。
他慢慢走到吧台前,叫了一杯赫爾辛基深藍伏特加,一邊慢慢嘬着,一邊四下尋找着目标。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如同阿利耶夫描述的一樣,身材矮壯,眉毛很粗,頭頂上就剩下的一圈兒頭發橫七豎八的卷曲着,仿佛是一團用過的鋼絲球。
點燃一根香煙叼在嘴上,端着那杯酒,楊峥慢慢走了過去。
他徑直坐在了羅坦對面,喝了一小口酒,說:“我要棕色雞蛋,隻要棕色的。”
對面的羅坦愣了愣,随即皺着眉頭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搞錯對象了?不,這家夥隻是在虛張聲勢。
透過對方的表情,楊峥确認他肯定就是羅坦。于是微笑着說:“别兜圈子了,我知道你就是謝爾蓋·羅坦。你不承認也沒關系,我從别的地方也能搞到棕色雞蛋,隻是有人告訴我從你這裏買可以省一筆運費。”
楊峥等了幾秒,對面的家夥依舊閉口不言。于是楊峥站起身:“算了,我認錯人了。”
“等等。”楊峥剛剛轉過身,那家夥就叫住了他:“你隻要棕色雞蛋,别的不要?”
“别的不要。”
“跟我來。”羅坦将面前的小半杯酒一飲而盡,當先一步,引着楊峥朝後面的廚房走去。他們一路暢通無阻的穿過了廚房,來到建築後方,踩着建築外置的鐵階梯上了三樓。看起來這個酒吧沒準就是魯索爾開的,或者這地方就是他們的據點。
酒吧三樓的走廊正對着不遠處的碼頭,月光從窗子傾瀉進來,即便是沒開燈也能看清腳下的路。羅坦放慢了腳步,開始與楊峥攀談:“你要多少?”
“很多。”楊峥說:“而且還得長期固定供應。”
“是嗎?”羅坦的語氣中充滿了懷疑:“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警察?”
“因爲我不是。”
羅坦嗤笑了一聲,說:“知道這個城市最諷刺的事兒是什麽嗎?它就貼在黑海邊上,卻總是缺水。沒水喝本身倒也沒什麽,不過敖德薩的這個名字就是這麽來的。據說葉卡捷琳娜女皇的宮廷裏說法語,當時有個小醜堅毅把這座城市命名爲敖德薩。把敖德薩反過來念,就變成了一句法語:水夠多。哈哈,這肯定是法國佬在拿我們開涮。”
“曆史課上完了?我想見魯索爾。”
“誰?”羅坦陡然頓住身子,吃了一驚。
“阿列克謝·伊裏伊奇·魯索爾,碼頭的經營者,你的老闆。”
羅坦突然笑了起來:“你以爲我的老闆是魯索爾?”
“不是麽?”
羅坦搖了搖頭,推開一間房門:“跟我進來吧。”
甫一進去,楊峥餘光就掃到左側黑洞洞的槍口指向自己的腦袋。他條件反射一樣一閃頭,跟着左手托住對方握槍的手腕,右手一擰,迅速将手槍奪了過來。
咔哒咔哒,上膛的聲音四起,起碼有四支手槍對準了楊峥。楊峥後退了半步,身體退出門外,與房間裏的家夥持槍相向。
他眯了眯眼睛,看着吃驚的羅坦說:“你打算黑吃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