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店出來,從西寺東巷往東不到兩百米,拐進胡同口的第一家就是崔家。
也是燕京特有的四合院,院子收拾得幹幹淨淨。種了一些花草盆栽,水磨石的廊檐,小格子嵌玻璃的木門,倒沒有其他特别顯眼的地方,要說跟普通人家相比,最大的特點就是院子很寬敞。
居中的堂屋對着院子敞開着門,有一個穿海軍軍服的男子正背對着院子講電話,個子不高,但肩膀很深,這點跟崔老爺子崔向東很像。
由于人背對院子,看不到肩章、領徽,沈淮也無法确認這人就是崔老爺子的長子崔永平。
說起崔向東、崔永平父子的将職覆曆,也是奇怪得很。
崔向東早年是黃海艦隊的主要将領之一,在十年動蕩之前,就擔任黃海艦隊司令員,初期最早受沖擊,七四年恢複工作,隻是七五年黃海艦隊發生了一次嚴重洩密事故,崔向東承擔責任,受到當時軍委嚴厲的指責,給撤消了職務,之後一直未再擔任海軍領導職務。
不過,崔向東的長子崔永平絲毫沒有受到這事的影響,在海軍發展一直都有條不絮,此時五十歲不到,就已經是少将軍銜、副軍職的海軍裝備部副部長。
“你們不敢問,我明天去找姓丁的,就撥這點錢,黃洋海上的二十三艘大艦,怎麽修?”中年男子打電話的語氣沒那麽和善,似乎跟對方在争執什麽。
崔向東輕輕咳嗽了一聲,跟院子裏的司機、警衛員點頭招呼,中年男子聽到動靜才放下電話轉過身來。看清他的臉廓子跟崔向東一樣,沈淮才确認他就是此時海軍裝備部副部長崔永平少将。
崔永平喊道:“爸,你說要出去轉一圈,怎麽就回來了?”又疑惑的看了跟他父親回來的沈淮一眼,想問但沒有問出口。
崔向東對兒子的秉性摸得比較透,沒有說爲什麽折回來,而是聲音**的指着沈淮說道:“他是宋家老四宋炳生的兒子。”
崔永平隻是朝沈淮點了點頭示意,臉上雖然也看不出他對宋家有多強烈的宿怨,但也是相當的淡漠,沈淮至少能肯定宋崔兩家關系絕不能算和睦。
“你跟我進來。”崔向東無意跟兒子多說什麽,就直接要沈淮跟他進去。
沈淮隻能跟着崔老爺子走進側廂房,走進去才看到裏邊是間卧室。
裏面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櫃,要不是崔老爺子坐火車随身攜帶的兜就放在床邊的桌子,沈淮幾乎都不相信這裏就是崔老爺子的卧室。
崔向平走到桌前,把那兜解開來,從裏面掏出兩瓶玻璃罐頭瓶來,遞給沈淮,說道:“後天是宋華八十大壽,你把這兩樣東西給他……”
沈淮接過罐頭瓶,瞧着裏面裝的好像是茶葉,看上去還有些碎,心裏更是疑惑,眼前這個主,口口聲聲說不認得宋家老爺子,又一副對宋家宿怨甚重、苦大仇深的樣子,爲何又要托他把兩瓶茶葉捎回去當禮物?
沈淮想到崔向東似乎對二伯宋喬生似乎怨氣尤甚,心想難道宋家就是二伯宋喬生把眼前這老爺子狠狠的得罪了,以緻兩家老死想要往來都抹不下面子來?
之前的沈淮,對宋家人心懷戾恨,故而不可能會有公正的評價,此時也因此對宋家人的印象都是模糊的。即使有些印象,也是不可靠的。
沈淮也不去深究崔宋兩家到底有着怎樣的恩怨,他作爲小輩,不要說崔向東隻是要他捎兩瓶茶葉這種小要求,就是更苛刻一些的要求,他也沒法拒絕。
“老爺子還有其他吩咐嗎?”沈淮又問道。
“沒了,你回去吧,”崔向東倒是幹脆,大手一揮,用完人就想趕沈淮走,不過在沈淮臨門前,又說了一句,“宋家小輩裏那麽多人,也就你小子看上去地道些……”
聽着崔老爺子的誇贊,沈淮不知道是哭好,還是笑好,看着崔老爺子沒有再跟他拉家常的意思,隻能告辭先離開。
恰好趕着崔永平走出院子,他看到沈淮出來,跟剛才一樣,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的點點頭,算是招呼,就直接鑽進黑色奧迪車裏,絕塵而去。
沈淮拿着兩罐茶葉返回巷子口的書店,店主已經把他要買的書用塑料繩捆紮好。
“這是書單子,你回去後把書拆開來可以比對一下,看錢有沒有算錯,”店主将書單子遞給沈淮,又解釋起總價高的緣故,說道,“你挑的好幾本都是外文原版,價碼相對要高一些……”
沈淮表示理解,跟店主聊了幾句,才知道店主姓譚,還真是近年從燕大退休的教授。因爲身體的緣故,到了年齡就退下來休養,沒有再繼續留校任教,也沒有再花特别大的精力,放在做學問上。
聊天時,有電話打進來,催促店主回去吃飯,沈淮便拿着茶葉、書告辭離開。
此時夕陽剛剛好沉下去,透過狹窄的門臉,能看到西邊的火燒雲燦爛如錦。沈淮先打車去小姑宋文慧給他在電力部家屬區安排的公寓房,畢竟之前是借口去市駐京辦跟東華的官員見面爲由走開,也就不方便把這一大摞書直接帶回小姑家。
沈淮随便吃過晚飯,在電力部家屬樓走回到西寺巷,路過書店時,看到裏間有穿着碎花長裙的清秀女孩子站在燈下,沒看到譚教授的身影。
也不知道這女孩子是不是譚教授所說的“小五”,沈淮沒有再走進書店,而是直接回了小姑家。
宋文慧、唐建民已經回到家,看見沈淮拿着兩隻罐頭瓶,頗爲奇怪。
沈淮跟他們解釋緣故,臨了又問道:“崔家老爺子似乎對二伯有些怨氣,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宋文慧對當年的往事是清楚,既然沈淮問及,也沒有隐瞞的必要,輕歎了一口氣,說道:“發生過兩件事,一是崔老爺子在六七年給揪出來批鬥,跟你二伯有關系,隻是那場風波也很快把我們宋家牽扯進去,所以也談不上誰對誰錯;再一個就是黃海艦隊洩密事件,你二伯當時參與了事件調查,對整個事件歸責到崔老爺子身上,起了一些作用。因爲這兩件事,兩家的關系一直都不能算好……”
沈淮似有所悟的點點頭,心想崔向東從艦隊司令員的職位上給撤消職務才六十歲左右,因爲給二伯宋喬生背後搞了一手,從此賦閑在家,看着昔日的同僚一個個的走上大軍區級甚至更高的職位,心裏的怨氣哪裏可能消得了?
打個比方,要是他這時用手段将譚啓平從東華市委書記的位置上搞下來,譚啓平不把他恨之入骨,才叫見鬼。
崔向東這時候能讓他捎兩罐茶葉子給老爺子當賀禮,要算一個心胸開闊的人。也不知道崔永平後期在海軍體系裏升遷到少将相當順利,是不是中央有誰在彌補崔家?
沈淮想着二伯宋喬生當時也隻有三十五六歲,至于參與當年黃海艦隊洩密事件的調查,也應該不是關鍵負責人,全不知道他是出于怎樣的心态以及用什麽手腳搞了崔向東。
這些秘辛,沈淮知道小姑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會原原本本的告訴他,也不去追問什麽。
一個小小的東華市,就有那麽洶湧的潛流,中央自然絕無可能是一團和氣。而中央派系的情況要比想象中複雜得多,除了四大野戰軍軍政自成體系外,跟黨内建國前後的多次運動以及解放後相當大比例的地下黨轉爲地方黨政官員,都有極大的關系。
“小姑,那你們明天去爺爺那裏,就把崔老爺子的這兩罐茶葉帶過去吧……”沈淮說道。
“既然崔老爺子是托的你,那等到後天你直接拿給老爺子就是。”宋文慧說道,她知道沈淮因爲過去的事情,這時候在宋家絕無地位,讓别人知道崔向東竟然托沈淮給老爺子捎賀禮,多少會叫人對他刮目相看一些。
“好的。”沈淮點點頭,答應下來,又問及巷子口書店的事情,“西寺巷書店的譚教授,似乎對崔家跟我們宋家的恩怨清楚得很,他怎麽會在巷子口開一家書店?”
“你說譚教授啊,他是紀連雲的女婿。”宋文慧說道。
沈淮暗自乍舌,沒想到譚教授會是這個身份。
雖然九二年紀連雲也不再擔任中央領導職務,不過當前中央的領導班子,有兩人是紀連雲提撥起來的,可以說依舊是對當前政局走向起決定性作用的強力派人物,甚至一些黨外分析人物,将中央以及在地方上占據省市一些重要職務的官員稱之爲紀系。
沈淮沒想到紀連雲的女婿從燕大退休後會窩在小巷子裏經營一家書店,不過想想也很正常。并不是所有人都醉心于官場的,沈淮心想他小姑父唐建民走出去,也許會給别人當成一個普通的、醫術也不算怎麽高明的中年醫生,而譚教授要不想給卷入更深的政治漩渦之中,經營書店也不失明哲保身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