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尚令。
尚,是尚元行的尚。
令,是“忠爲令德”的令。
我爹是當朝廣德伯、戶部尚書,我娘出身丹東左家,我小姑姑是英國公府的三夫人,我小姑父是當朝國子監監令、英國公家的三郎君,我小姨姨是宮中的賀皇後,嗯,當然的,當朝聖人就是我小姨夫。
我還有很多親戚。
但都未有他們親近,不提也罷。
哦,我還有一個小弟弟,叫尚今,同我的名字有些像,隻是少了一個點點。
我弟弟名字比我少一個點點。
對此,我是有些驕傲的。
畢竟聽說其他人家的郎君都比小姑娘吃香,而我們家取名字是依照我的大名兒,來給下面的小的取名字的。
噢。
那小弟弟不是我親弟弟,是我爹堂弟的長子。
我沒有親弟弟的。
嗯.
至少現在沒有。
至今沒有親弟弟的原因,我想了想,估摸着根源還在我那爹娘身上。
我爹和我娘,過得有些怪。
我娘常年住在京郊的别院裏,陪着她的是兩個喜喜慶慶的女使,一個叫添福,一個叫添壽,四處環繞着漂亮的矮子松和嶙峋的奇山怪石,别院裏偌大的空地上壘了四五個各式各樣的壁爐,一個專烤果木鴨子,一個專烤紅柳木枝羊肉串,一個烤面餅與乳酪,一個烤蔬菜和其他好吃的。
我娘說,她滿院子這幾個壁爐最值錢。
因爲是我小姨姨親自指點江山,運籌帷幄排兵布陣下的。
試問一下,普天之内,黃土之上,有誰能得到賀皇後,咳咳,指點江山布下烤壁爐的恩典?
值錢是真的值錢。
好吃也是真的好吃。
焖烤出來的果木鴨子,皮脆脆的,小姨姨親自上手片得薄薄的鴨皮蘸上白糖,又香又脆又甜,甜味帶着油脂的細膩與果木的豐腴,叫人忍不住閉上眼睛。
除開壁爐,娘還喜歡聽戲折子,在别院裏最常幹的事兒就是邀請名譽京都的壽喜班來家裏唱蝴蝶傳。
唱腔咿咿呀呀的,我反正聽不太明白,娘卻聽得很歡喜。
還常常邀了小姨姨和小姑姑來家裏聽。
三個托兒帶仔的女人,關上門一邊喝茶一邊品戲一邊天南海北地聊着,時不時爆發出一陣歡快且張揚的笑聲。
哦,當然,烤壁爐吃串兒聽戲都是風和日麗、不冷不熱時的消遣。
每到冷得凍手的冬天或是熱到快化掉的夏天,我與娘就像兩隻候鳥似的,冬天去福建蔣家嬸嬸處避寒,蔣家嬸嬸姓嶽,是京城人,可說話卻聽不出半分京腔,當她說起“我們胡建.”時,我便捂着嘴笑,我娘便會擡手給我一個爆栗子,直擊我的後腦勺——
“打後腦勺聰明,看你賀小姨姨就知道了,她小時候被你白祖祖打得後腦勺都秃了。”
我娘如是說。
故而每次見到小姨姨,我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移到皇後娘娘端莊肅穆的後腦勺上。
咳咳。
扯遠了。
說到冬天的閩東,氣候很好,甚至天氣好的時候,能穿上單衫襦裙站在海邊嶙峋的礁石上望海潮。
更别提還有荔枝肉、魚丸和肉燕,面線糊、沙茶面、海蛎煎,土筍凍、燒肉粽、花生糖,有建瓯的光餅,武夷山的熏鵝
說都說不完。
但我吃得完。
到了夏天,我和娘便啓程回丹東老家,左祖祖精神頭還挺好,姥爺和姥姥也都告老還鄉了,左家老宅人丁興旺。
舅舅們上到八十八,下到八月八,什麽年歲的都有。
當然,我輩分算挺高。
有好些個膘肥體壯的漢子憋紅了張臉叫我“小姨”。
我偷偷告訴娘,“..幸好咱們冬天不回老家。”
娘笑着問我爲啥。
我說,“冬天要過年,過年要發壓歲錢,我是老輩兒,不得把我箱底都掏空嗎!”
娘仰着脖子“咯咯咯”笑起來。
像隻脖子賊長的鵝。
這鵝特别快樂。
幾個比姥爺還高的表姨媽帶我凫水,舅舅帶我偷雞摸狗,哦不,帶我走街串巷,姥爺吹胡子瞪眼地教我寫字,戒尺舉得老高老高的,可就是雷聲大雨點小,我吃準他舍不得落下的。
每個人都很快樂。
在無拘無束的丹東,在微鹹濕潤的海風裏,在蔚藍無雲的天空下,每個人都很快樂。
家裏笑得像鵝的娘親,還有老宅門口追着人跑的那隻真鵝,都特别快樂。
除了姥姥。
常常笑着看着娘和我,眼神出奇地認真,專注地看着我們,看着看着,嘴角那抹笑就漸漸變得僵硬且收斂,再隔一會兒就成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你們就這樣了嗎?”
一個夏日的午後,我睡得迷迷糊糊地起床,半夢半醒之間聽花閣裏姥姥的聲音。
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将頭放在木闆上聽。
旁邊的女使葡萄有些着急地揪了揪我的衣角,我擺擺手,示意她别壞事兒。
娘親的聲音随之響起。
“什麽這樣那樣的?”娘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含着笑,“您說話甭遮掩,有啥說啥。”
姥姥歎了一口氣,“你和元行.你住京郊郊外,元行在京城府邸,你帶着令娘,雖沒和離,卻像是和離.前些年你同元行一起從福建回京,我與你爹心裏藏着高興,還以爲你兩和好了,誰知回來後故态複萌——兩地分居,互不幹涉”
我蹙着眉頭聽,把耳朵再貼緊一些。
葡萄緊張得汗毛直立,朝我又是擺手又是做口型。
姥姥的聲音還沒完,“從福建回來,元行倒是變了許多,你婆婆把少芍送到了天津衛,元行也沒說什麽,隻送了一間小宅子給她這麽多年了,你在京郊别院時就過來看一看,陪着令娘玩,帶令娘出去吃飯.甚至連庶子都沒有出生的.世家子做到這份上,是很尊重你了。”
隔了一會兒,娘親接過姥姥的話頭。
“我們不和離,是因爲他不願意,我想了想也害怕咱們家受人言語,弟弟還在走仕途,幾個侄女也還要嫁人,我生在左家,長在左家,決不可肆意妄爲,且如今的日子與和離不和離也差不了多少。”
娘親聲音淡淡的,“至于他不生庶子,是因爲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兒子才能被聖人和皇後高看一眼,才能将尚家的門楣延續下去。”
娘親聲音放大了了些,“您說得對,他确實是标準的世家子,他知道什麽對他而言是最好的,對尚家是最好的。”
姥姥的聲音裏有些詫異,“這又何錯之有?”
這個發問似乎将娘親難倒了。
花閣許久沒聲音。
我捂着嘴打了個呵欠。
這就是爲什麽我覺得我爹和我娘有些怪。
兩個人是分開住的。
據我所知,夫妻兩是要住一起的。
至少話本子裏這麽說。
爹雖常來别院,卻很少留宿,都是趁沐休的時候過來,有時候帶些娘親喜歡的食材,有時候給我帶點玩樂的物件兒,有時候帶幾壺酒,有時候帶幾盆花或是盆栽。
爹帶了東西就能進正堂。
娘親平平靜靜地坐在上首,爹局促尴尬地坐在下首搓着手手,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口說話,爹說十句,娘回三句。
娘雖對爹不太有興緻,卻也不阻攔爹同我親近。
我小時候,爹把我架在肩上,在小姑姑家裏和珣哥兒鬥牛角來着呢!
這麽好些年了。
我都十歲了。
我爹娘還是這個樣子。
也怪不得我覺得他們不對勁兒。
我恍恍惚惚地愣着神,隔了好久好久才聽見娘親的聲音——“.他沒有錯,但是我不想。”
再混的童年,也得過去。
再野的姑娘,也得長大。
我及笄之後,娘親就開始忙活起來了,帶着我四處走動,還把我的臉敷得比牆底還白!
殊不知,我小時候在福建海邊曬太陽的時候,我娘連油紙傘都不準我打的!
甚至以前教我上樹爬牆的親舅舅,也一本正經地教導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跟前幾年還在國子監讀書時,挽起褲腳上樹給我摘櫻桃的猴兒,不是他似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安姐兒偷摸告訴我,我娘在給我說親。
哦,安姐兒就是小姨姨的長女,當朝百安公主,自小跟着固安縣主在西山大營摸爬滾打,是我身邊另一隻猴兒。
說親這個詞兒,有點陌生。
安姐兒換了個說辭,“你娘在給你找小相公!”
她話音還沒落,就聽後腦勺“砰”的一聲挨了一悶棍。
小姨姨揪着她耳朵,怒氣沖沖地耳提面令,“徐奉安!是找相公!不是找小相公!一字之别,差之千裏!”
我捂着嘴笑。
無論是找相公,還是找小相公。
當我看到了小姨姨,我就知道這事兒能在三個月内定下來——她老人家行動力不是吹出來的。
果不其然,一連幾日,娘先帶着我去廟裏上香,“巧遇”了嶽家嬸嬸在京中讀書的兒子;帶我中秋賞月時,在“時鮮”食肆“巧遇”了宮中楊淑太妃進京趕考的外甥;帶我進宮給太皇太後請安時,“恰好”碰見了老太後剛剛考中武舉人的外外外侄孫兒。
娘問我,“覺得誰好?”
我想了一下,“都行,反正這三個都高高大大的,有小姨姨和奉安撐腰,誰也欺負不了我。”
我娘明顯愣住了,隔了一會兒才幫我抿了抿頭發,點了點頭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最後,定了嶽家嬸嬸在京中國子監讀書的長子,蔣泰生。
小姨姨說,“蔣家好,蔣家有錢。”
賀皇後的心願還是很樸素的。
我娘的心願也很樸素。
“.令姐兒小時候在福建過冬,泰生還給她遞過衣裳——總算是青梅竹馬,定有幾分情意在。”
我有些不以爲然。
那可不一定。
我小時候皮得追鬼!
福建海邊的螃蟹聽到我尚令的大名都吓得聞風喪膽。
更何況,小小泰生。
我扯了扯嘴角,“什麽情意呀,就這麽幾天的相處,他定是早忘了——您别對他期望太高,期望太高,容易失望。我就當搭夥過日子嫁過去,若是他争氣通過科考,留在京城,我就把您接到府上一起過。若是他運道差,沒考過,回了福建,我就跟着他回去繼承家業,當個富貴閑人,都是好的!”
我看着我娘愣神之後緩緩翹起了嘴角,眼裏好像有淚光。
我出嫁那天,天兒放晴得厲害,悶得有些熱。
出嫁,還是在廣德伯府。
新姑爺帶着國子監的同窗鬧得人腦仁疼,一路過五關斬六将,把我賺到手。
爹和娘再怪異,拜高堂時也坐在一處。
我蒙着蓋頭跪下,磕了個響頭,聽見了一聲哽咽。
我一擡頭。
嗬。
娘臉色還好,我爹眼眶卻紅了。
送嫁時,我爹連吃了幾盞酒,走路有些飄忽。
我不好過去扶,隻能緊緊攥住手裏的喜結,捏住團扇。
爹許是老了。
兩鬓間都花白了。
喝了幾盞酒,便靠在了四方桌上。
我喉頭一酸,剛想别過臉去,卻見一個茶盅放在了四方桌上。
再一擡頭,隔了紅彤彤的蓋頭,看見娘面無表情地一邊将茶盅放在爹跟前,一邊開口說了句話。
隔得太遠,我沒聽清。
我不由身形前行,企圖聽得清晰一些。
“你娘說,人老了就别逞能喝酒。”
我身邊響起了一管清亮的聲音。
我臉無端端地紅了紅。
這管清亮的聲音又開口了。
“你娘讓你爹趕緊喝了這盅蜂蜜水,醒醒酒,别在女兒的大喜日子出洋相。”
不知爲何,寫得我有點想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