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醒眼睛落在那方合扣的金冊上,隔了一會兒,方長長地歎了口氣。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老氣橫秋得像個老父親,側過身,無奈地同不懂事的小姑娘輕聲歎道,“這金冊,多少人家想要,多少人家拼了命地去搶我卻一點也不稀罕——至少,我不希望自己妹妹拿到這方金冊。”
含钏頭一縮,像隻乖順的鹌鹑。
曹醒笑了笑。
這丫頭,裝乖裝順倒是信手拈來,可心裏主意打定了,就算是再勸,也勸不動。
“皇家,甚至,簪纓大族裏,極少有後嗣不納妾。有的爲了子嗣,有的男人喜新厭舊,有的是各方的壓力與不得不屈服的原因越是豪門大家,後宅便越複雜。三皇子恪王迎娶正妃不過一年,後宅中已有兩個側妃,和外人不知道的通房、侍妾.當今聖人更是有一後四妃八嫔,還有數不清的美人、才人、貴人.”
爹娘死得早。
祖母也是個樂觀開闊之人。
有些難聽的話,隻有他說給妹妹聽。
“你可能接受?”
曹醒跪在爹娘的牌位前,語聲絲毫沒有起伏,用極爲平淡的語調強迫含钏直面這些艱難的問題。
含钏身形一緊。
小祠堂中檀香袅繞,含钏深深吸了口氣,心緒随着那縷袅袅的香煙漸漸平息下來。
這個問題,她當然想過。
甚至,在夢裏,她的身份就是妾室。
她與徐慨的感情,她從不懷疑,帶着作弊一般在夢中就有所驗證的确認,與今生兩人各自勇敢的助攻,她方能解開心結一頭撞進去——可她再傻再天真,也不得不想到曹醒提出的那個問題。
如果徐慨納妾,或是身邊有其他的女人怎麽辦?
如果在她孕期,或是小日子不方便的時候,又怎麽辦?
如果徐慨今生在很久很久之後遇到了一個他更爲傾心的人,她又該怎麽辦?
含钏輕輕擡頭,聲音平緩得和曹醒如出一轍,“我不能接受。”
曹醒微微颔首,示意妹妹繼續說下去。
“如果如你所說,發生了這樣的情形,從今以後,我隻是秦王妃。”
含钏笑了笑,“我有錢,有宅子,有私産,有愛好,有手藝,甚至有祖母爲我買下的萬畝良田與莊子,我還有曹家,還有愛我的哥哥,疼惜我的祖母,一心一意維護我的小雙兒和鍾嬷嬷,還有白爺爺,還有拉提和崔二甚至還有手帕交——你不知道吧,尚家姑娘和戶部尚書左家的孫女如今與我可好了,我們還一起淹過人打過人.撒過謊.捉過”
含钏求生欲極強地止住了“奸”這個字。
趕忙扯開嘴角,莞爾笑起來,争取盡快拉走曹醒的注意力。
“我會收拾好心情,當好我的秦王妃,甚至可以借由這個身份走南闖北地看一看、吃一吃——徹底放下對徐慨的依戀與情意,就像嫁給一個合适的人一樣。”含钏比了個動作,在空中畫了一個下垂的弧形,“徐慨其人,爲人闆正方直,就算最後再無情分,也不會做出極爲過分的事情——看人,要看最低處。”
對于這一點,曹醒倒是認同的。
和徐慨出生入死闖一趟北疆,他承認徐慨是個爺們兒。
徐慨雖沉默寡言,時不時帶了幾分闆正固執,可不得不說,無論是從心智、爲人、處事、手腕.徐慨都不是個弱者,甚至有敏于人、先于人、優于人的某些特質,比如韌性、比如聰明、比如隐忍。
當時他們被困在西瓊部落原址,馬無草料,人無水源與補給。
同行的官吏想将西瓊部落剩下的十來匹馬殺來吃了。
徐慨不允,不僅不允,還一鞭子抽了過去,立下誓言,誰敢動西瓊部落的馬,就将誰當場斬立決——徐慨一雙眼赤紅,和馬兒一樣揪起地上的荒草塞進嘴裏,喝早上難得的露珠,吃在荒草中四處逃竄的鼠類與蟲子
在徐慨狠戾且決斷的面前,無人敢動那幾匹馬。
當安娘帶領三千精兵殺回來救下他們時,那些鞑子看到他們身後的活馬,十來個人朝他們跪下了。後來他們才知道,北疆草原上的鞑子愛馬如命,身邊的馬很多是自己親手接生的,他們把馬看作兄弟、看作親子、看作摯友。
他毫不懷疑,如果當時他們殺掉馬匹以充饑,折返回來的鞑子就算不殺了他們,也不會容忍他們同行。
如果他們未曾與這一隊人馬同行,那後面的事,都不會發生。
他們會灰溜溜地回京,北疆的事兒辦砸了,且膽子被西陲軍吓破了,一個任務也沒有完成。
他去過北疆,并且去過三次,他尚且不知北疆人對馬匹的感情。
徐慨如何得知?
他曾私下問過徐慨,爲何要這樣做。
他至今記得徐慨的眼神和那句話——
“那不是我們的東西,憑什麽殺掉供我們充饑?”
徐慨是一個極度自律之人,嚴于律己,也嚴于待人,對于這個兄弟,他曹醒是認的。
嗯.
可兄不兄弟的另說,他把徐慨當兄弟,徐慨把他當大舅子,這就有點奇怪了!
并且,當初他都規劃好了,給含钏找一個身嬌體軟.哦不,老實巴交的男人,兩口子在曹家的庇護下過一輩子,不也挺好的嗎?關于這點,祖母是認同的,誰知這才過多久??
金冊都下下來了!
金冊一下,聖旨一頒,他們還有拒絕的餘地嗎?
聽含钏所言,這是出乎曹醒意料之外的回答。
曹醒怔愣片刻後轉過頭去,神色嚴肅地問含钏,“你當真這樣想?”
含钏看着哥哥的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
合則聚,不合則散。
曆經兩世,這個道理,她還是想得通的。
隻是嫁人爲妻,縱然不合也不能随意散掉。
那她隻能收拾起心情,不妄求不奢望不期許,将重心與情緒都放在自己喜歡且熱愛的事物上——她有錢有娘家,她做什麽不行?
就算是現在,也有例子的呀。
許閣老的妻室常年居住在香山别莊小院裏,養貓養狗,甚至還寫了一冊很不錯的遊記——這不就是當初魏書生提出的生活嗎?
還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