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子,還是争氣。
掃着尾巴過了鄉試。
李三陽佝着腦袋,态度十分恭順,沒把含钏當做隔壁鄰居家的姑娘對待,恭順得就像自個兒跟前的是千尊萬貴的秦王妃。
“.張三郎君十分有運勢。”李三陽拿這話開頭,說得那叫一個喜氣洋洋,像跟老母親報喜似的。
“英國公也十分有眼力見兒,打探了今年北京城鄉試的人特别多,便将張三郎君安排在了冀州的考場去,冀州人少且中試的名額多,取了前一千三百名,張三郎君剛剛好考到第一千二百八十八名。”
李三陽束着手,佝偻着頭,“微臣去英國公府時,雖沒張燈結彩,卻也阖府喜氣洋洋,門房都穿着過年時的小紅襖。見微臣拿的是秦王府的名帖,英國公還招待了微臣一盞雨前龍井,同微臣聊擺了幾句,贊了又贊考前的那十盒‘狀元綠豆糕’.”
含钏抿着嘴笑起來。
瞧瞧,瞧瞧。
都是人才呀!
這一邊回禀,一邊還不動聲色地贊揚了“時鮮”的綠豆糕——她才不信,堂堂英國公會跟秦王府的長史官探讨綠豆糕.
所以,能在主子身邊得臉的人,都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
含钏笑意盈盈的,聽狗兒子考取了功名,心裏也高興,留李三陽用了餐飯,吃得這位年輕的長史官贊不絕口。過了兩日,“時鮮”快打烊的時候,張三郎來了。
他來了他來了,他穿着大紅襖子油頭粉面地來了。
含钏正把頭發高高束起,随手套了件粗布麻衣,埋着頭理冊子,聽腳步哐哐哐的,一擡頭便見瘦了大一圈的張三郎叉着腰喜氣洋洋地站在櫃台前,一開口還是熟悉的配方,“喲呵!曹家大姑娘還舍得來食肆站櫃台呢!”
含钏樂不可支,“喲呵!張家大秀才還舍得來親自吃飯呢!”
張三郎也笑起來,環視一圈,随便找了個空桌落了座兒,看旁邊還有兩桌食客喝着酒,笑起來,“您也甭跟咱貧!咱直奔主題,先上個松鼠鳜魚、再來個芙蓉雞片,炖個天麻纖排,再炒個辣子腸頭兒,其他的随便看着上點,今兒個簡單吃——久貧乍富最要不得,容易搞事情.”
張三郎頓了頓,埋頭想了想,突然嚷道,“還得有金乳酥!再來一盤金乳酥!”
隔壁桌的食客是新客人,來“時鮮”才吃了兩三頓,見這油頭粉面張三郎“噸噸噸”一頓點菜,沖同桌的友人挑了挑眉,朗聲笑道,“這位客官,您别不知,這家食肆不興點菜,都是掌櫃的讓你吃什麽你就吃什麽,什麽食材新鮮吃什麽!”
張三郎好久沒裝那啥了,清了清喉頭,“那是您!”
一揚懷裏刻了名兒的黑漆木牌子,洋洋得意,“北京城頭一份兒!爺想啥時候來就啥時候來,想吃啥吃啥!這叫啥!這才叫個尊貴!”
隔壁桌的食客即刻吹胡子瞪眼,借着酒勁兒沖含钏嚷嚷,“掌櫃的!這事兒當真?”
含钏笑眯眯颔首,“當真當真。這位是英國府的張三郎君,是咱‘時鮮’的貴客,您背後挂着的書畫,杌桌上擺着的花斛,都是他老人家送的。”
食客蔑了張三郎一眼,目光帶了四分羨慕三分嫉妒兩分不甘。
張三郎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滿足。
還是外面好呀
我的快樂,又回來了.
既是張三郎要吃飯,含钏鑽進竈房露了個手藝。
如今食肆裏人員充足,光是大廚都是兩個,一個是手藝愈發精湛的拉提,一個是在曹府竈房管事選拔賽裏惜敗卻無比熱愛庖廚的中年老大哥。
副廚便是那三位手藝很不錯的媽媽,崔二與阿蟬一個分管“時鮮”、一個分管“時甜”,人多的時候兼職跑堂、賬房和小二,可謂是一專多能。
鍾嬷嬷就負責對大賬,和騎小乖。
老太太很是高興,日日掏出私房銀子給那秃騾子加餐,喂得走路外八字、肚子像餃子
故而,含钏雖日日過來,卻不一定進竈房做飯,除非來的是老客,或是抹不去面兒的貴客。
有些個消息靈通的客人聽說了含钏被曹家找回去了,特來“時鮮”捧場,不爲了吃飯,就爲了和含钏搭上兩句話,好同曹家拉拉近,故而含钏有時雖在食肆,遇到這樣的食客,也隻管避到後院去躲清靜——“時鮮”就是個吃飯的地兒,論她是曹家姑娘,還是宮中禦廚,在這兒都是廚子和掌櫃;論食客是宮裏的王爺,還是有錢的世家,在家都是來吃飯的人。
這規矩可不能變。
不能讓吃飯的地方變了味兒。
如張三郎這般,對食物有天然敬畏與由衷熱愛的食客,既是摯友又是知音,含钏自然鼎力招待。
除卻張三郎點名要吃的菜式,含钏多加了盤奶汁高筍,意味着高中,清炒了份兒菜心,葷素搭配,幹活不累。
含钏親端了托盤出來,在圍兜上擦了擦手,端了碗芝麻園子做夜宵,陪張三郎慢條斯理地吃晚飯。
張三郎率先夾了一筷子腸頭,眯着眼睛嚼巴,滿足地長長喟歎,“啊就是這個味兒”
含钏笑眯眯的,“您甭跟這兒演,我可是日日送了食盒的,您自個兒打聽打聽滿北京城,誰家吃過‘時鮮’的外帶?待遇夠好了!别一副剛從深山裏放出來的樣兒!”
張三郎再夾了塊兒芙蓉雞片,擺擺手,“您不懂。在食肆裏坐着吃,和您送上門憋着吃,這是兩回事兒!更甭說,考前那幾天,老師傅日日守着我呀,覺不可睡夠,飯不可吃足,日日除了寫文章,還是寫文章!除了背文章,還是背文章”
張三郎指着自個兒臉,“您細瞅瞅,我現在是不是長得四平八穩的,特像文章?”
含钏捂着嘴笑彎了眼。
和老友說說話,吃吃飯,真是天下間一大幸事。
張三郎一邊說,一邊也沒耽誤吃,把整條鳜魚扒拉了下來,一口魚肉一口蔥絲兒,再蘸一口酸甜醬汁,“小小一個秀才,沒啥說頭,甭說我了,說說您!”再放了一塊兒纖排入口,纖排是一早炖上的,軟爛得一入口,骨頭與肉瞬時分開,眯了眯眼,“您這是怎麽一眨眼,便搖身一變成了漕幫大小姐了?”
這事兒.就說來話長了
含钏長話短說,将認親時的場景給張秀才作了簡要彙報,着重感謝了對他送過來的那張英國公名帖的感激。
張三郎擺擺手,“那名帖是我爹讓我給的,您來我張家,還需要名帖?”
含钏一愣。
張三郎埋頭又扒了口食兒,甕聲甕氣地,“我本來隻準備了兩木匣子銀子,我爹不知從哪兒知道咱兩的交情,立刻摁了張名帖叫一并送過來,說是”張三郎歪着頭想了想,“說是既兩家有淵源,便該多走動走動,千萬甭生疏了去。”
含钏這些時日在曹家的耳濡目染下,進展飛速,一下子就明白了。
英國公張家是老牌世家,這一輩兒卻無人正經八百地入仕當官,他們曹家卻是根正苗紅的幫會頭子、當朝新貴,雖炙手可熱,卻根基不穩,一老一新,趁着她與張三郎的交情搭上了線,兩家都高興。
她和張三郎的情誼,不拘束于門第、階層和家族。
既做了朋友,又可互惠互利,那也挺好的。
就像她和嶽七娘,既是朋友,又是漕運生意上的夥伴,她靠着嶽七娘從福建運過來的好貨,撺下了好幾道好菜。
據說嶽七娘憑着這樁漕運生意,在素來善于打理庶務的蔣家更有幾分得臉。
含钏笑着給張三郎斟了山楂茶,“那行。趕明兒我和我家老太太就遞了帖子來叨擾您府上。”
張三郎埋頭吃,點頭颔首,突然想起什麽來,“也别趕明兒了,後幾日我們家要辦個春宴,現今還沒下帖子,我娘是個愛熱鬧的,許是北京城裏泰半的人家都要去,正好你們借機去認識認識。我回去就讓母親下帖子,你們隻管來便是。”
含钏想了想,點點頭,“那行,那我回去問問我們家老太太的意見——畢竟這幾日哥哥不在京裏,也不知四處走動方不方便。”
張三郎爽快一笑,“我自下我的帖子,你隻管看自己方便罷。”
隔壁食客結賬要走,含钏送了送,回來見張三郎吃得差不多了,正啃着金乳酥,人還沒坐下,就見張三郎埋下身子,輕聲問她,“曹家人待你可好?”
含钏笑着點頭,“祖母慈愛,哥哥和煦,人口簡單,家風清明。”
嗯.如果忽略不計,曹家喜歡剁人手、砍人腿的習性,還有稍不注意便流露出來的匪氣實在算是一個很有家風的宗族了.
張三郎聽此言,方舒了口長氣,身形向後一靠,單手抿了抿油光锃亮的頭發,“那就好。漕幫可不是好惹的,幫會出身,刀刃上舔血讨生活的,你那哥哥,叫啥來着?曹”
“曹醒——”含钏接上,“如今在京畿漕運司任四品同知。”
張三郎點點頭,“我父親說,曹同知剛進京不到半年,便被内定爲接替老漕運使司的人選了,三品大員指日可待。既是你哥哥,你好好抱住人大腿,凡事聽話點。”
頭向下一低,手掩嘴,給含钏說悄悄話,“正好,趁這次春宴,看一看北京城的郎君,有幾個還不錯的貨色——”
含钏支棱起耳朵聽。
“定國公府的小公子,人品相貌挺好,樣子吧,追我差了點兒,可也算是北京城有點名氣的美男子。”
“曲貴妃哥哥家的長公子,今年剛十六,正好跟着曲大人回京讀書,如今在國子監念書,脾氣還不錯,就是.得好好想想,若是曹家和曲家聯了姻,曲貴妃能笑死。”
“還有還有,我媳婦兒的哥哥,尚探花,去年才中的探花,你見過!那可真是一表人才!看上去就讓人流口水!隻可惜,跟着隔壁老四去江南了”
張三郎越說越興奮,手舞足蹈,大有不把含钏今天晚上嫁出去就不罷休的架勢。
張三郎撞了撞含钏的胳膊肘,擠眉弄眼,“怎麽着?尚探花成嗎?等他一回來,要不要我給你們牽個線?你來做我嫂嫂?”
這怕是不太成。
主要是怕你被隔壁閻王恁死。
并且,也不太想被你叫做嫂嫂.
含钏想了想,油頭粉面張三郎擠眉弄眼叫嫂嫂的畫面,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遠在馬背上的徐慨也跟着抖了抖,夜風蕭瑟。
年輕的秦王爺摸了摸腦袋,總覺得頭上有點東西.
“要不,我在‘時鮮’給您單辟一處角吧?”含钏眨了眨眼睛,“以秀才的功名做冰人的,您鐵定是大魏朝第一人。”
拱了拱手,“提前恭賀您生意興隆,友誼長存。”
張三郎“啧”了一聲,笑起來,“您别不經心!往前您沒認親,是預備給您介紹兩位讀書厲害的少年郎,可看您身邊有位神通廣大的馮夫人,這才歇了心思。如今您認了親,年歲又漸大,得瞪大眼睛好好找找了!”
張三郎得意洋洋擡了下颌,“甭等我家小張三都出世了,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那您給出來的份子禮金,我可是不還的。”
年歲漸長的含钏抹了把額上的汗。
是不是成了親、或是快要成親的人,都熱衷于給人介紹對象?
以前咋沒感覺張三郎這麽.這麽八婆?
含钏想了想。
不不不。
他一直這麽八婆,隻是以往被他兇猛的吃相所掩蓋。
如今吃飽喝足,就顯出妖怪原形了
老友談天說地,從科考掉頭發,說到生孩兒要趁早,一直聊到打更的來回兩趟,這才起了各回各家的心思。
含钏陪着張三郎喝了兩盞酒,醉暈暈回府去。
剛進内院,便看到一個身影貓着腰從餘氏和曹含寶的西廂出來。
含钏一愣,眯眼看了半天,沒看出是誰,再一眨眼,便沒了影子。
含钏眯着眼看,“那邊有人?”
小雙兒順着目光看過去,狐疑道,“沒人呀”
含钏心裏便将這事兒存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