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景在腦海中,揮之不散。
徐慨猛地睜開眼。
将才回府,隔得遠遠的,見“時鮮”門口有一盞燈籠亮着,再定睛一看,是含钏與一名青衣男子并肩而立。胡同口和胡同尾巴隔得太遠,看不清臉,也聽不清兩人說了些什麽話。
約莫是在送食客吧?
可什麽食客值得含钏親自去送?
便是前些日子内閣的張相公去“時鮮”用晚膳,含钏也隻是将他送到了影壁處,如今這是什麽人,值得含钏親自送到門口?
且遠遠望去,是一位年輕的男子。
是一位,年輕的,男子。
徐慨坐起身來,沉吟半晌後,終是扣響了窗棂的木闆。
“主子爺,奴在。”小肅的聲音在靜谧的夜中壓得低低的。
徐慨抿了抿唇,想起上次與含钏的不歡而散,話就在嘴邊,卻吐不出來,愣愣地坐在原處不知待了多久——他妄圖理順過他對含钏的情感,可就像一團亂麻,所有的線都被攪在了一起,找不到理順的線頭,更無從談起捋清理齊。
像走進了死胡同,再往前走,是一堵南牆。
是無解的。
他無法娶含钏爲正妻,他的妻室在天下人、在聖人、在朝堂重臣的眼裏應當出身貴家、個性和順、面目模糊的,就像如今宗室裏所有夫人一般。他與正妻是偕同共進的關系,沒有血脈奔張的激情,沒有魂牽夢繞的纏綿,他會尊重她,推崇她,保護她,或許沒辦法做到愛她。比起愛人,他與正室之間的關系,應該更像東家與掌櫃的搭夥。
這沒什麽不好。
至少,在所有簪纓世家中,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然後,男人們再将真心喜愛的、舍不得放手的女人收歸在身側,賦予她财富、力量和子嗣,将不想給正室的東西都給她,“一賢妻、二美妾,人生足矣”,如此便可成全自己“完滿”的人生。
徐慨輕輕呼出一口長氣。
說實話,仔細想想便可知男人口中的“圓滿”,是踩在女人的肩膀上做到的。有的女人是一株柔弱攀附的菟絲花,而有的女人卻是疾風知勁草,那樣的女人舒朗開闊,仗義韌性,可挺立門庭,亦可相夫教子
小肅弓着身立于回廊處,等待半晌也沒等到主子爺的後話,不着聲色地偏頭瞅了瞅。
自家主子爺的側臉映在糊窗棂的堂紙上,輪廓分明,卻顯得有些落寞。
小肅舔了舔嘴唇,繼續等着。
他可是有一肚子話要說呢!
徐慨低低垂了頭,月光透過窗棂隔闆處的縫隙傾斜在深褐色床榻邊,他渴望含钏嗎?他想要含钏嗎?他希望時時刻刻見到含钏嗎?他願意推翻從前所有的預設,願意重新開拓一條另類的路,沖破藩籬與阻礙去追求他的渴望嗎?
仲夏初秋夜,東風嘯有時。
徐慨的聲音隔着窗棂隔闆,輕卻穩,“去打聽打聽今兒個在‘時鮮’吃飯的人都有誰?”
小肅眼睛一亮,拂袖拍了拍,清了清喉嚨,張口便來,“回主子爺,奴将才出門子點燈,正巧碰見‘時鮮’的小雙兒,噢,就是那個圓乎乎的胖丫頭,随口攀談了兩句,說是今兒個咱們胡同裏住着的那位先頭在編書,如今自請邊陲的餘大人帶着媳婦兒與交好的同窗,去‘時鮮’吃了飯。”
他小肅是誰?
主子一擡腳,他就知道向東向西走的!
今兒個,他眼瞅着自家主子爺望向胡同尾巴的眼神不對,便趕緊過去找小雙兒打聽,一打聽才心驚肉跳,暗道不好。
這是啥!?
别以爲他是去了煩惱根的太監,他就不知道!
沒吃過豬肉,見沒見過豬跑?
兩夫妻帶着一個年輕的男子單獨出去吃飯,偏生吃飯的地兒挑了個掌櫃的年輕美貌,偏生這男未娶,女未嫁,兩人看上去還挺登對!
這是啥!
這是相看!
小肅覺得自己講得委婉中帶着隐晦,隐晦裏藏了直白,直白中又留了些許讓主子爺自我猜測的空間,他對剛才的回答打滿分。
徐慨對小肅的回答打零分。
徐慨語氣發沉,“交好的同窗是誰?帶過去說了什麽事兒?是頭一回去,還是去了好幾回了?說話辦事,需講究章程,功在細節,這些規勸不應隻用在内務上,還應體現在當差回話的方方面面.”
噢。
您還嫌我說得不夠具體。
小肅悶了悶。
這些他确實沒想到。
不過就點了燈的時間,他也不能拽着小雙兒問啊.
小肅連聲應是,徐慨躺了下去,睜眼看那素淨的帳子,腦子那團亂糟糟的麻球在空地滾了兩圈,“哐當”一聲落在了徐慨的心上。
不理清楚,他許是無法安甯了。
徐慨輕輕閉上眼。
第二日,日頭還成,仲夏的太陽像強弩之末,陽光似是要用盡的力氣,能曬多少人曬多少人,能曬多少個時辰曬多少個時辰,含钏瞅着過了晌午天兒漸漸陰下來的空隙,趕忙拿了支高挑細長的竹竿子在院子裏打柿子。
竹竿頂端被崔二砍成兩片,正好可以夾住柿子樹的小枝芽,左一扭右一撇,連着枝芽将沉甸甸的柿子摘下來。
小雙兒迫不及待地拿衣袖擦了擦,把柿子皮兒剝開了個頂兒,便猴急地咬了一口。
豐盈的汁水在口腔中噴射而出。
小雙兒瞪圓眼睛,重重點了點頭,“好吃好吃!甜得像放了黃砂糖似的!”
含钏讓小雙兒别一口氣吃多了,“.沒吃東西前,千萬别吃柿子,過會子便惹得肚疼。”
含钏也喜歡吃柿子,柿子這東西也邪乎,喜歡的人特喜歡,不喜歡的人吃了隻覺得牙澀嘴酸,绛蠟裹團酥說的便是美柿子,河南洛陽、嵩山一帶所産的“黃餅”,柿霜濃厚,将柿餅上的白霜掃下,甜得甚至可以當糖食。
說實在話,這棵郁郁蔥蔥的柿子樹,是含钏下定決心買下這處宅子的原因。
當然,另一個原因是窮.
“分一簍給馮夫人,一簍給珍寶齋二掌櫃,一簍給張三郎.”八個一簍,含钏分作堆數,想了想還是将秦王府的柿子留了出來。
正分着,馮夫人過來了。
還有一更,預計24:00,你們先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