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郎扭了個頭,見徐慨立在門廊處,笑着擡手招了招,“您快來!今兒個有南乳醉蝦!”
徐慨的臉在暗處,瞧不清臉色。
南乳醉蝦?
往前并沒有這道菜.
是新菜?
徐慨抿了抿嘴角,低頭撂起外袍擡腳往裏走,長長的一段回廊,眼見着徐慨颀長的身形由遠及近。
張三郎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說起四皇子,京城裏誰人不贊一聲豐神俊朗?便是在貴公子雲集的北京城,四皇子的品貌身姿也是數得上一二的,真要拿人比,他那聲名在外的大舅子算一個,嗯.也比不上,皇家自小攢下的清貴漠然較之清流世家的靜谧溫和,看上去更有沖擊呀!
徐慨走過來,手從身後拿了出去,握着一束灼灼開放的芍藥,放在含钏的櫃台上。
“特來賀‘時鮮’開張。”徐慨面無表情地坐在了張三郎與含钏的中間,“聽小肅說的,便請匠人将園子裏開得正好的芍藥剪了幾朵,您插在花斛裏也好.”
徐慨看了眼含钏緊緊抿起的鬓發,頭發上光秃秃的,除了一支束發的銀钗,什麽也沒有,也是,這樣做菜方便。
旁的姑娘頭上珠翠絹花,隻有她,額間還冒着汗。
徐慨将後話吞下了,把花兒放了便雙手被背在身後,轉身要走。
碗口大的芍藥花兒,绛色的波浪樣的花瓣,細細長長鵝黃的花蕊,在深褐色的老木櫃台上顯得有些紮眼。
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似的。
張三郎瞪大了眼睛,緊緊抿住嘴唇,堅決不發出一絲聲音。
這是什麽情況?
四皇子,給,賀掌櫃,送花?
夜裏?
芍藥?
大紅色的芍藥?
張三郎強迫自己背緊緊貼住牆,努力假裝自己不存在。
含钏張了張嘴,看了看花,再看了看徐慨走得不帶一絲留戀的背影,腦子空空的,張口便是,“您吃過晚飯了嗎?”
說完便恨不得将自己舌頭咬斷。
說啥不好,問晚飯作甚?
若回答沒吃,她不是還得進竈屋做飯?
徐慨停了步子,轉過身來看向含钏,面色沒變,半張臉正好映照在廳堂中空灑下的月光裏,眼神輕輕地搖了搖頭,“聽聞‘時鮮’今兒個再開張,便沒讓小肅過來拿食盒。”
怕你忙。
徐慨想說這三個字,話到了嗓子眼,卻被舌頭攔下了。
說不出口。
實在是說不出口。
張三郎死死咬住嘴唇,把手也貼到牆上了,眼珠子滴溜溜地,看了徐慨再看含钏,竭力不發出一絲聲音。
含钏斂了斂眉,“那您坐吧。竈屋裏還有點剩菜,湊合着給您做一頓。”說完手在圍兜擦了擦,轉身進了竈屋。
一進竈屋,含钏便低着頭打理食材,什麽話也沒說。
這是上次白石觀後,第一次見徐慨吧?雖日日做着飯,卻到底沒面對面見,許多尴尬和爲難都消解在了無端的氣息中,如今面對面相見,熱氣便從心裏、身上直闖闖地騰上臉和腦子,很多奇怪的場景重新映射在眼前——
比如,徐慨抖落披風,将隻着肚兜的她緊緊裹住;
比如,徐慨虛捂住她雙眼的那雙手;
再比如,面向火光,徐慨望着她的眼神和未說出口的那些話.
含钏将菌菇放下,雙手狠狠地搓了搓臉。
再見時,實在太尴尬了。
明明知道該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說感謝吧,太客氣了。
說一說當時有多害怕多恐懼吧,卻又太親近了。
含钏莫名鼻子發酸,揉了揉鼻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将這股莫名湧上來的情緒咽下,埋着頭将菌菇清洗好後切片,再切了幾绺剩下的羊腿肉,挖了兩勺茱萸醬、粗鹽、雞粉、水将羊肉腌起來,那頭切了一段拉好的粗面,過了沸騰的鹽水,待七八分熟後撈起放入冰水中——這樣處理後的面既勁道又有韌勁。
起鍋熱油,下姜蒜片、辣椒段、蔥白炒香,再放羊腿肉和菌菇片,最後放入瀝幹水分的拉面。
颠了個勺順手裝盤,配上一碗清清爽爽的豆芽湯。
羊肉菌菇炒面就好了。
含钏端出去,張三郎嗅着味兒,覺得是時候發出聲音了,弱聲弱氣地舉了手,“能給我來一碗嗎?”
徐慨眼風橫過去,張三郎話裏的音兒漸弱下去。
含钏笑起來,“還有一點兒,過會子給您盛上來。”
徐慨約莫是真沒吃飯,埋下頭吃面,也沒太理會張三郎,面不多,四五口就解決了。
含钏端了另一份出來時,徐慨面前的面碗已經空了,正端着豆芽湯面無表情地喝着。
這是沒吃飽?
含钏爲難地看了眼張三郎。
張三郎心裏暗道一聲不好。
果然,就聽見含钏輕聲問徐慨,“您還要吃點兒嗎?”
徐慨放下湯碗,面色認真,“若還有,勞請掌櫃的幫忙再添一碗。”
張三郎心中發出一聲哀嚎,親眼看着含钏手裏的那碗面,在他面前打了個旋兒,放在了徐慨的面前。
含钏不好意思地同張三郎聳了聳肩。
那咋辦?
徐慨救了她呢!
還是兩次!
一次在掖庭,一次在白石觀!
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
一碗羊肉菌菇炒面不夠,那就兩碗來報!
含钏想了想,伸手在櫃台後抓了兩把瓜子兒放在張三郎身前,“您可别吃了!嗑嗑瓜子兒吧。您不是馬上要成親的人了嗎?晚上吃多了,容易胖,到時穿喜服不好看,人家穿喜服筆挺筆挺一個闆兒,您穿喜服,肩上腿上都合身,就肚子那兒凸一塊兒——太難看了!”
張三郎:???
面沒了就算了。
爲甚要攻擊他的體型?
被張三郎一打岔,奇奇怪怪的尴尬盡數消弭。
徐慨勾了勾嘴唇,埋頭笑起來,嘴裏盡是菌菇與羊肉的味兒,可一擡頭,看見含钏生動的臉,與微微上挑的細長的眼,便隻剩下了甜。
是的。
眼裏、嘴裏、心裏都甜滋滋的。
像吃了一塊兒大大的麥芽糖,又像舔過冰糖葫蘆上那層薄薄的糖衣。
他.心悅于她。
所以,才會解決掉裴家,解除禁足後,迫不及待地在後院采下一朵一朵芍藥花,踏着月色來到她的身邊。
所以,才會不顧一切、不計後果砍殺勇毅侯,将她擁入懷中。
所以,才會愛吃她做的菜,愛喝她泡的水,愛坐在書榻前,望向西北方。
還有一更,會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