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還圍着圍裙,一手撂開布簾,一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她膽子雖小,卻也沒有讓老人沖鋒在前的厚臉皮。
被裴老七那一桌這樣一打岔,食肆裏靜悄悄的,衆人都望向熱鬧的那處,有一兩桌是帶着夫人來的,夫人們或許妝容迥異,可如今臉上的神色卻神奇地一緻——充滿了躍躍欲試與緊張專注。如此一來,誰也未曾注意,影壁後的回廊間多了個人。
含钏身上帶着一股海腥味、蔥油味、各類香料味道的集合,衣裳也沒換,雖是幹幹淨淨的,圍兜上卻油星點點,站一晚上做菜,不施粉黛的眉眼間難免有幾分疲憊。
但縱是添上了這幾分疲憊,眼前的這個小娘子也是動人美麗的。
不同于任何大家閨秀的美麗。
是一種市井煙火氣下,溫和與生動的結合,五官各自來看很淡,細長上挑的眉眼,精巧挺拔的鼻子,輪廓分明的唇,在一張自然小巧的巴掌臉上,既像一株漂亮的菡萏,像開在冷冽松柏旁獨立生長的蘭花。
挑事那人沖裴七郎輕輕挑了挑眉,手在桌下比了個大拇哥,嘴裏做了個兩個字的嘴型,“好-貨-”,來贊賞兄弟的眼光。
鍾嬷嬷看到了。
氣得胸口發痛,手再一拍四方桌,“嘴上放尊重些!”
那人卻笑起來,看了眼裴七郎的臉色,張了口,“老嬷,你仔細着點身子骨。”眼睛滴溜溜轉動起來,堂中隻有一個老嬷、一個小丫頭、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子兒,他們爲啥來?他心裏門兒清!不就是想逼着這老闆娘入府做小嗎?再不濟,将這老闆娘的名聲搞臭,往後沒地方去,不也變成了裴老七的囊中之物了嗎?做外室也好,随手玩一玩也好,随老七高興了。
隻是爲啥要他來出面?
道理也簡單。
裴老七還想抱得美人歸,這些得罪人的事兒自己是不能做的。偏偏裴家叔父是他在金吾衛的頂頭上司,他一個京郊的破落戶承了祖蔭進來金吾衛,自然有大腿就抱,有口飯就吃了呗。
那人笑了笑,手上拿着筷子敲了敲碗沿,“掌櫃的,您可算是出來了。”
含钏也笑着點點頭,沒看裴老七,看向那人,“您說食肆的飯菜不好吃?”
那人把一盤雞片鮮核桃一點一點倒在地上,笑嘻嘻的,“您這核桃是苦的,雞片是老的,吃得爺嘴裏苦兮兮,牙齒累筋筋的。”那人歪着一張嘴,把空盤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手指向後一擺,“我兄弟說這家店飯菜好吃,給這老闆娘送了首飾、送了胭脂水粉、日日來捧場日日來打賞,我今兒個就來嘗嘗,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衆人看向含钏的眼神,頗有幾分暧昧。
原來是在這兒呀
正主追姑娘姑娘一直吊着不放呀
正主如今急了吧?
小雙兒一下子哭出聲,張牙舞爪地尖叫道,“你胡說!你胡說!他執意要送,我們掌櫃的卻從來沒收過!說一頓飯三兩銀子就是三兩銀子!多一文錢都沒收過!”
小雙兒的聲音尖得不行,帶着哭腔嚷到後頭,誰也聽不出來說了些什麽!
那人雙手抱胸,斜着眼睛看含钏,“我兄弟日日來吃飯,掌櫃的便同我家兄弟日日搭話,如今怎一句話都沒有了?”那人不懷好意地笑嘻嘻環視一圈,聲音壓得很低,顯得很暧昧,“是嫌現在人多,有些話兒不方便說?得等到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時,那些話才方便說出口?”
有食客悶聲笑了起來。
小雙兒驚聲尖叫起來,抹了把淚沖過去要和那人同歸于盡。
含钏眉目平靜伸手将小雙兒的後領子一把拽住,跟提溜小貓崽兒似的把小姑娘提了回來,擡頭笑了笑,“這位食客,您話兒說完了?”
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
目的也達到了。
那人半挑了挑眉,算是承認。
含钏把小雙兒塞到鍾嬷嬷懷裏,幾步走了過去,掃了一眼這桌上的剩菜,單手端起一盆魚肚燴牛尾,手一擡再一扣,一盅吃完了的清湯便撲頭蓋臉地扣在了那人頭頂!
那人瞳孔陡然放大,還來不及叫喚便聽見了小姑娘輕輕軟軟的聲音,“您胡說八道什麽,兒都不會生氣的。”
隔着粘稠的羹湯,他漸漸看到含钏的神情嚴肅起來,音量也随之提了提,“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兒辛辛苦苦做的菜平白無故倒在地上!更不該說兒做的飯菜不好吃!那盤雞片鮮核桃,雞片是雞胸肉錘成薄片兒制成的!您說鮮核桃苦?苦個屁!”
含钏沒忍住,沖口而出屎尿屁,“兒剝青核桃殼,剝得指甲殼都翻了!鮮核桃爲啥會苦?!因爲外面那層皮沒撕幹淨才會苦!兒将那鮮核桃撕得比你個天殺的臉皮還白嫩!你竟敢嫌兒的鮮核桃苦!?”
小雙兒淚眼婆娑地看向自家掌櫃的。
所以,她家掌櫃生氣的點在這兒?
含钏手上還殘留着牛尾的味道,一擡手把那人的臉拍開,目光看向裴七郎,語氣很平緩,“您這一兩月日日來吃飯,知道的贊咱們食肆好吃,不知道的還以爲您府邸上的廚子死了。您送東西出手闊綽,兒也不是傻子,您如今想要什麽?您直管說,别整這些個沒用的,平白玷污‘時鮮’的名頭!”
這是裴七郎預料之外的反應。
裴七郎哈哈笑出聲,一邊笑一邊撫掌,“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含钏靜靜地看着他。
裴七郎理了理衣裳站起身來,“您這一兩月做辣的、臭的、酸的、鹹的,某都盡數吃下。某以爲這是你我之間的情趣。”
情你媽的趣。
含钏微微蹙了眉,這人原是這麽想的?
總歸是有點什麽毛病才會這麽想吧?
裴七郎背着手,看背影都能看出纨绔公子哥兒的習氣,“既賀掌櫃的問了,那某便也說了。”裴七郎頓了頓,這風流事兒于男子是錦上添花,于女子卻是摧蘭折玉,笑了笑,“某尚未娶親,掌櫃的是否願意入了我侯爵府的門?”
回廊裏的眼睛,波瀾不驚,如沉水死井。
含钏開口道,“既是提親,聘者妻,奔者妾,裴郎君緣何不請媒妁誓詞?”
又不是迎正室,要什麽媒妁誓詞?
裴七郎愣一愣。
含钏便了然地笑了笑,“裴郎君原是想收妾室呀?”
還未待裴七郎說話,廳堂之中便聽見了響亮的碎瓷聲!
含钏素手一擡,将一隻茶盅拂落砸地!
茶盅應聲碎裂成無數的瓷片!
含钏面色很沉,終于沒有笑了,聲量也提得非常高,帶着一絲不容置喙的氣度,“兒雖不才,卻也是清白正經之人——面諸人,此立誓,今生必不爲妾!
“若此誓言破,兒這一身便如這碎瓷裂片!永生永世受破敗皲裂之苦,生生世世不得完整!”
沒曾料到還沒讓響螺出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