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帶着兩個小的下了牛車,照一天的工錢付給了牛車師傅。
前頭吵吵嚷嚷的,一陣壓抑抽泣的哭聲,幾陣尖刻的叫罵,還有旁邊一團兒勸和的聲音。
含钏身形纖弱,牽着小雙兒,左擠右擠擠進了人圈裏。
待看清是誰,含钏張大了嘴。
鍾嬷嬷!
浣衣局的鍾嬷嬷!
出宮時鍾嬷嬷可是穿着缂絲湘繡單衣出的宮,如今卻一身粗布衣抱着一個小小的包袱裹子站在胡同裏。
哭的是鍾嬷嬷。
發出尖刻叫罵聲的,正是那日到定己門前接鍾嬷嬷出宮的口中的“蓮妹”。
含钏手緊了緊,指甲刻進了掌心的肉裏,她現在都還記得當時出宮鍾嬷嬷喚“蓮妹”的聲音裏,藏着多少歡喜和鄉愁,藏着多少如釋重負,藏着多少苦盡甘來的解脫。
如今如今這是在做什麽?!
蓮妹沖上前去扯鍾嬷嬷的包裹,口中仍舊罵罵咧咧的,一雙眼通紅,眼珠子都落到了那包裹身上,撒着潑,“姐姐,您風風光光從宮裏出來,如今您外甥找着門路去國子監讀書了,您怎麽就不能拿銀子出來支柱您外甥讀書了!?姐姐,您心好狠啊!”
含钏看向蓮妹。
和鍾嬷嬷相似的臉、相似的五官,卻比鍾嬷嬷年紀小很多。
緊跟着便有個肥頭大耳的彪形大漢從門裏蹿了出來,看年紀許是那蓮妹的郎君,見鍾嬷嬷要走,直接橫跨上前,從側面堵住了鍾嬷嬷的路。
兩口子一個拽着包裹往回拖,一個挺着肚子往裏趕,一對豺狼虎豹,配合得當。
鍾嬷嬷壓在中間,緊緊壓着後槽牙,既不是放大聲音哭,更不四下求援,便隻死死拽住包府裹子,顯得極爲渺小且可憐。
這是宮裏老人兒的習慣了,絕不在外人跟前露怯示弱,連哭也是打掉牙齒和血吞,決不讓旁人看笑話。
鍾嬷嬷多倔氣的一個人,想當初叼着一支又細又長的水煙杆,站在桌子後面,煙杆子一擡,小宮女兒便跑來跑去地伺候她
含钏氣極了,緊抿了嘴,四下埋頭找了找,見胡同夾縫裏塞了一根手臂粗的柴火棍子,拎起裙擺一把将柴火棍子從縫隙裏抽出。
“啪啪啪!”
含钏雙手拿着木棍子,惡狠狠地打在了門口蹲着的那隻石雕獸背上!
木棍子應聲裂兩半!
衆人手上動作都停了。
看戲的四處找聲音源頭,拽人的擡頭一愣神,搶包袱的瑟縮了一下,見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緊跟着便挺起胸膛來,一下子便嚷嚷出聲,“幹啥幹啥!抽我家門口幹啥!死小孩兒!賠錢!”
跟着那彪形大漢尋聲看了過來,撂撂袖子邁着外八朝含钏走來。
含钏衣角被拉提一拽,拉提一下兒沖到了含钏跟前,手裏捏着那隻拿來切羊腿子肉的匕首,眼神陡然大變,如一隻草原被逼到絕境的小獸,又如護食的鷹隼,眼神狠戾且陰辣地死死将那彪形大漢盯住,大有隻要他敢繼續上前,手上寒光大射的匕首,便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架勢!
那彪形大漢被唬住,在原地踱了踱。
鍾嬷嬷也看見含钏了,忙别過臉去。
蓮妹躲在大漢身後叫嚣,“哪兒來的小兔崽子!在人家門口撒野!”見人越圍越多,雙手一捧,“散了散了!都是家務事兒!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同我自家姐姐拉扯開來,你們瞧什麽熱鬧!”
含钏緊緊抿住嘴唇,看也不看那蓮妹,徑直走到鍾嬷嬷跟前,依着原先宮裏的規矩,同嬷嬷行了個大禮,“許久未見您,給您行禮問安了。”
鍾嬷嬷兩行眼淚一下子砸到地上。
含钏轉頭便把蓮妹拉拽住鍾嬷嬷包袱的手扯開。
含钏是拿菜刀的人,手上力道重,手捏住蓮妹的虎口和小拇指根兒,那蓮妹頓時驚叫連連,另一隻手在空中四處嘩啦,“殺人了殺人了!郎君,快報官!快快!”
含钏笑了笑,“報!誰不報,誰是孫子!”
頭一偏,看向小雙兒,“去!租個牛車跑得快些,去京兆尹報官!請胡大人來,就說宮中放歸出來有頭有臉的嬷嬷被人拘禁,還遭賊人偷竊盜竊财物!”
小雙兒埋頭往外沖。
那大漢趕忙去追,可這處自家婆娘又叫得吆喝翻天,那小兔崽子拿着匕首一副要吃人的模樣,他一時間不知該往哪處去!
圍觀衆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指指點點地戳在這幾個人臉上。
鍾嬷嬷滿手青筋,指頭顫顫巍巍地抹了把眼淚,把含钏摁住,低聲道,“先進去吧”鬧得太大,圍觀的人太多,她倔氣了一輩子,就沒這樣丢過臉,歎了口氣轉頭看向自己的親妹妹,“你和阿良也都先進去,咱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地把事情掰扯清楚。”
蓮妹和那個叫阿良的大漢對視一眼,看去報官的那小丫頭已經沖出胡同了,眼珠子轉了轉。
進去也好。
姐姐一直好糊弄,就算如今有了出頭的,三兩句軟話便說下來了,日子不也繼續過?
如今留在外面丢臉,小寶學業還要不要了?
蓮妹和阿良手一放,轉了笑,“是是是,姐姐,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咱們先進去說明白,别叫外人看笑話了。”
含钏跟在後頭,拉提手裏的匕首和兇狠的眼神叫兩口子脖子一瑟縮,不敢說話。
這宅子很新。
不大。
進來就是廂房。
空氣中彌漫着過節前熏肉的松木香。
含钏抿着嘴,一路跟到廳堂。
這閑事兒,她管定了。
從小秋兒、到雙兒,她醒轉過來,管的閑事兒挺多。
小秋兒是她夢裏的執念。
雙兒是因爲她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小姑娘死在雪地裏。
鍾嬷嬷
含钏看向鍾嬷嬷佝偻的背。
鍾嬷嬷是個好人。
潤物無聲地照拂着浣衣局上上下下三百來個姑娘。
含钏後來才醒轉過來,夢裏的小秋兒爲什麽會死?
因爲,鍾嬷嬷出宮了,浣衣局的二等太監上了位。
太監好人稀。
長樂宮崔大海的徒弟饞小秋兒,卻一直未能得手,或是如今生這般,在内宮守株待兔淩辱了小秋兒,又怕東窗事發,索性聯合浣衣局當事的太監用二十下闆子謀了小秋兒的命。
稍後一更,等等奉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