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
挑貨郎似是不知疲倦地出現在街頭叫賣,叫賣聲傳得很遠,傳到含钏的廂房裏,模模糊糊隻剩下幾道聲音的影子。
就是這幾道聲音的影子,在含钏聽來,如同電閃雷鳴。
菌菇肉沫蛋黃粥
去你娘的菌菇肉沫蛋黃粥!
葫蘆玉墜
去你娘的葫蘆玉墜!
含钏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沖到梳妝台,一氣呵成翻出今兒個徐慨放在桌上的葫蘆玉墜,打開窗棂,一股寒風直勾勾地吹了進來,含钏熱血上頭,光腳丫踩在地上,把這隻葫蘆玉墜使出吃奶的勁頭扔出牆外。
沒聽見“哐當”一聲,許是路上積了厚雪。
沒聽見聲音,含钏那股熱血便尚未消退,伸手便摘脖子上挂着的那隻小小的葫蘆玉墜,絡子戴久了,摘了半天也摘不下來,反倒是那戴熟的絡子将脖子勒出了幾道紅紅的印迹。
含钏眼眶一紅,熱血逐漸從腦袋頂往下退,垂着頭把窗棂一關,靠坐在雕花床梁邊上,下巴快挨着鎖骨了,悶聲悶氣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徐慨是故意的。
故意點了那碗菌菇肉沫蛋黃粥。
故意又留了一塊葫蘆玉墜在桌子上。
那次,她給九皇子做了菌菇蛋黃肉沫周,反而第二天收到了徐慨賞下來的葫蘆玉墜兒
而出宮前一天,她命都不要了,也不願意葫蘆玉墜給吳三狗
當時,是徐慨把她救下來的,許是将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徐慨就是故意的,如今又點了她做的菌菇蛋黃肉沫粥,又賞了一塊兒葫蘆玉墜,他想做什麽?想提醒她,她以命相護的東西,是他賞下來的?
還是想告訴她,他知道她的底細,知道她是從宮裏出來的,知道她爲了不去承乾宮,四處活動才獲得了放歸出宮的機會?
還是隻是單純想告訴他,他救過她一命。
含钏悶頭再抹了把眼睛。
夢裏,她看不懂徐慨。
如今,她仍然看不懂徐慨。
她都躲出宮了,這厮還送上門來,展現她看不懂他、兩個人壓根沒話聊的事實。
别人讀不懂他在想什麽,他會很驕傲嗎?
含钏抱着膝蓋靠在床梁邊,眨了眨眼睛,透過窗棂看向東邊,太陽緩緩爬坡,透白的光穿過厚厚的窗棂紙,灑在梳妝台前,有個小小的黑黑的影子出現在窗棂的縫隙中。
含钏定睛一看,是一隻橙褐色的六角椿象,張大了翅膀企圖從窗棂的縫隙中鑽進溫暖的屋子裏來,逆風持續地吹動它的觸角,它仍舊特别努力地向裏爬着,沒一會兒便爬進了屋子,瞬時消失在不知哪個縫隙中。
含钏把頭靠在了梁上,突然平靜了下來。
沒必要了。
爲他哭,爲他扔東西,猜他的心意,都沒甚必要。
已經是不一樣的人生了。
人生會怎麽走,走到哪一步,全憑她自己了。
臘月過得賊快,日子一天賽過一天地過,托張三郎和其他老食客的福氣,店裏日日雖說不能滿座,卻也每日不開空張,生意多起來,賬本子就漸漸多了起來。
買進食材、桌椅、蠟燭、油鹽醬醋、以及各項奇奇怪怪的支出是一個賬本。
三個人的日用、小雙兒和拉提的零花錢、給白爺爺買蔬果衣裳等等支出又是一筆賬冊。
剩下一本,才是每日營業的收入。
含钏埋下頭看賬本子,壹貮叁肆伍陸柒
各式各樣的數目,在她眼前亂飛,一會兒飛成了人字形,一會兒飛成一字形
含钏歎了一口氣,把賬本子重重合上,從未如此迫切地需要一個賬房。
一加一等于二,這個她沒問題。
可是一百三十九加四百四十八,再減去五十六,這個她還不如鑽到竈房做八個菜!
含钏算得實在腦仁痛,眯着眼瞅了瞅天氣,難得大晴天又沒下雪,把賬本子往櫃子裏一鎖,吆喝着雙兒和拉提兩個小的,“走吧,今年最後一天了,咱今兒個閉店,出門逛逛去。”
逛哪兒呢?
含钏本想去走遠點,可她一個大的,拖上兩個在北京城裏自由行進過的小的,往遠處走,實在不方便。
從未正經敞開玩過的三個人,迷失在了北京城偌大的地圖中。
問了坊口素日交好,賣胭脂水粉的汪氏,汪氏興高采烈地同含钏說,“去曉覺寺啊!今兒是今年的最後一天,山門一定會開,你可以去吃吃素齋,曉覺寺的素齋還蠻有名氣的。”突然想起這姑娘本就是開食肆的,說不準同行相妒,便止了口,換了個說頭,“不吃素齋,一年過完了,去搖個簽子也好的呀,看看明年的運道。”
這倒是可以的。
含钏想起白爺爺請來爲宅子做法事的扶若大師,點點頭,去看看大師也是好的。
本想喊上白爺爺,卻一想,今兒個宮裏有大宴,白爺爺和四喜必定不沐休。
崔氏嗯還是算了吧。
含钏便租了輛牛車,帶着兩個小的,一路出了煦思門。
含钏和小雙兒拿羊毛毯子裹得嚴嚴實實的,留下拉提露出大腦門子坐在牛車闆子上吹冷風。
拉提不會說話,看着含钏和小雙兒厚實的毛毯,再摸摸自己啥也沒有的腦袋瓜兒,嘴角一撇。
小雙兒哈哈大笑,“你是男孩子,拿個毛毯子蓋腦袋,該被人笑話了!”
含钏也笑,一邊笑一邊告訴小雙兒,“不許欺負拉提。”翻了翻包袱,扯出一條顔色鮮豔的綢巾,“圍上吧,好看着呢!”
太紅了
像中原的紅蓋頭
拉提看向自家黑心掌櫃,再看看狐假虎威的小雙兒,黑着臉把絲巾往回一扔。
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快樂是雙倍的,含钏和小雙兒笑得更大聲了,空氣中充斥着愉悅的氣氛。
欺負人,真好玩。
含钏美滋滋地想。
曉覺寺不太遠,正如汪娘子所說,山門大大開着,沿路都有小攤兒小販賣吃食、佛珠、對聯、前朝的古畫
前朝的古畫?
含钏一問價錢,才十五文一張,以她淺顯的眼光,壓根看不出和如今她挂在廳堂裏幾十兩銀子一張的畫兒有甚區别啊!
虧了虧了。
含钏一陣心疼。
給兩個小的一路買着吃食上山,小雙兒喜歡吃缽缽糕,小小的扣碗裏裝着糯糯的米糕,米糕裏還夾着紅棗、紅豆、瓜子仁兒等吃食,甜甜稠稠的,小雙兒一口一個。
到了寺裏,小僧侶告訴含钏,扶若大師閉關了,三個人便供奉了香火又一路吃着下了山,牛車是租的一整天,牛車剛過煦思門,爲抄近路,走在一個狹窄的胡同裏。
前頭圍了許多人看熱鬧,含钏耳朵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