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爺爺訓了崔氏快一個時辰,從崔氏這些年偷摸攢下貼補娘家的錢,到警惕防備含钏的那顆心,直到白大郎幾聲劇烈的咳嗽,小院才熄了燈。
一整夜,含钏翻來覆去,一點兒也沒睡好。
東偏廂,崔氏嘤嘤的哭聲到後半夜也沒有停下來。
含钏側着睡,偏頭拿枕頭捂住了耳朵,崔氏嗚咽般的哭聲消弭殆盡,可自己的心跳聲卻越漸清晰。
第二日一早,含钏頂着兩個巨大的烏青眼照舊出攤,剛出巷口卻見白爺爺一團黢黑中,手裏拿着一杆煙槍,見含钏過來了,白爺爺把銅嘴往牆上砸了砸,砸出一地黑乎乎的煙灰。
白爺爺拍了拍含钏後腦勺,塞給含钏一顆烏黑的凍秋梨,“前些日子爺爺我給凍的,過會兒渴了就吃。”
凍梨很好吃。
冰冰涼涼的,一口咬下去,果肉綿密,汁水豐盈,酸酸甜甜的,很得小姑娘的鍾愛。
含钏把凍梨放在攤兒上,對着白爺爺笑了笑。
“自個兒好好的,爺爺我當值去了。”白爺爺手背在身後,跟在含钏身後,把小姑娘送出了還沒亮的胡同。
這是怕她心裏吃味呢!
老爺子能做到這份兒上,也不容易了。
含钏立在原地歎了口氣,推着小攤兒車往出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縱是白爺爺這樣要強自尊的人,在外頭風風火火,回到家裏也是一堆子爛賬,常年卧病在床的獨子,心思不純的兒媳婦兒
含钏想,縱是爛賬,那也是血脈親緣呀,她活了兩輩子,與她親緣相連的人,隻有一個。
這一個,卻将她送去見了閻王
含钏又想起那支金簪,胸口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就同剛醒過來一模一樣,自從出了宮就很少出現了,含钏便也沒再備下理氣疏絡的丸子,如今隻能靠在牆根上,伴随着呼吸一點兒一點兒把氣往下順,才終于好些。
下了攤,含钏把攤車鎖回鐵獅子胡同,東偏廂大門緊閉。
也好。
昨兒個啥話都聽全了,面對面相見也尴尬。
含钏歎了口氣,揚聲喚了一句,“嫂子,我出門一趟!晌午不用備我的飯了!”
回應含钏的,是一片寂靜。
這到處惹事的,還能不好意思?
含钏抿了抿嘴,不理會了,推門而出。
“時鮮”小攤兒今兒個給食客說明白了——直到過年暫停糕點外送,這原因嘛有許多,一則年關将近,年終考評即将開始,許多官宦人家腳闆心都抓緊了,女眷小子們不敢在這個時候吃喝玩樂觸主君的黴頭,二來做糕點得在院子裏,崔氏把話說得這樣明朗,含钏臉皮雖不薄,卻也不想白爺爺難堪,索性減少在院子裏與崔氏碰面的機會,三則嘛
含钏踏進珍寶齋的門檻,把那隻紅檀木匣子遞給圍欄後的夥計,笑了笑,“勞您給看看,連同這隻木匣子,一共能當幾錢?”
既然淑妃賞下的金簪重回手中,含钏手頭便一下寬裕了許多。
三則,含钏自有打算。
那夥計年歲不大,十一二歲,看着像個學徒,把木匣子接過打開,不禁發出了一聲驚歎。
含钏也蹙了蹙眉頭。
不過一支鎏金紅寶簪子,尚且不是實心的金簪,勝在做工精巧,可用料不紮實,紅寶也不名貴,左不過五六十兩銀子罷了。
這有啥值得驚歎的?
含钏退了兩步瞅了瞅,嗯,是珍寶齋沒錯,北京城裏最大的當鋪。
難道說内造的東西這麽巧奪天工?
還是這夥計太沒見過世面?
“您這是死當還是活當呀?”
夥計一句話把含钏思緒拉了回來。
“死當吧。”含钏笑了笑,“您看我粗布麻衣的,戴支金钗也不像個樣子。”含钏認真注視着夥計,“您看看,能給個什麽價兒?”
夥計把打開的木匣子放在燭光下面看了看,“嘶”了一聲,把木匣子往旁邊一放,埋頭去請櫃台外的掌櫃模樣打扮的過來。
含钏一看,是老熟人了!
“您好呀!”含钏笑起來。
這不是冬至那日第一個買年糕湯的食客嗎?
掌櫃的一見是含钏也拱手笑起來,“您好呀!”
順手便接過了夥計手上的木匣子,眯着眼瞅了半天,再看了眼含钏,略帶了些打量的意味,身子在櫃台後微微前傾,“冒昧問一句,您是從哪兒來的這支簪?”
“啊?”含钏被問愣了,想了想,“之前伺候的主顧賞下來的。”
掌櫃的眯着眼睛,把頭又埋進木匣子裏去了,想了半天,“咦”了一聲,“您莫不是觀音果證日放歸出來的貴人?”
含钏隻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掌櫃的卻越想覺得越像,有着一手精妙廚藝的小姑娘,若真是之前伺候的主顧賞下來的物件兒,那倒真說通了!
嘿!
賺了賺了!
花幾文錢,就吃了那麽久禦膳房做的吃食!
掌櫃的有些激動,把木匣子放回原處,開了個價,“您看一百兩銀子可好?”
一百兩銀子!?
含钏克制住面部表情,一百兩銀子!?
就算是看出了是内造之物,一百兩銀子買一隻鎏金的簪子,怎麽看都是虧呀!
更何況這東西,并不算太精細!
含钏雖是女使出身,好歹也在王府當了這麽些年的側妃,好東西雖不多,卻也看見過千八百件兒。
在含钏的記憶中,這簪子并不算太好。
昨兒個她一見這簪子便吓得趕緊阖上,之後便再也沒打開過。
含钏的眼神落在了木匣子上。
含钏的驚愕落在掌櫃的眼裏,變成了無言的沉默,掌櫃的想了想那一碗思親思鄉年糕的情誼,再回頭看看剛才開出的價格,覺得自己個兒忒不是個人了——人家做生意赤誠相待,他做生意還跟這兒打這機鋒,人家宮裏出來的貴人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必定一眼就看出了這簪子的不尋常
自個兒這麽砍價,确實不太地道。
掌櫃的舔了舔嘴角,解釋道,“您的出身自能看出這東西的不尋常,某一點兒沒蒙您,您這雖是紅玉髓,可簪體卻是鎏金的,這小小一塊兒紅玉髓可比這看似富貴的鎏金簪體值錢多了。
“咱們若是收了,得先請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将您這玉髓與簪體小心翼翼地分開,再重新請工匠打磨制作您這東西好是好,可咱們收回來想再賣出去,也得投入大本錢呀咱們都是生意人,虧本的生意可不能”
掌櫃的突然止住話頭。
他想起了那碗食材滿滿,卻隻賣了五文錢的年糕湯。
當即忍痛開了口,“您若覺得虧,您開個價,咱們商量着來也成。”
含钏有點愣。
她當然知道紅玉髓和紅瑪瑙的區别,兩者看起來很像,可紅玉髓更亮更透,品相上佳的紅玉髓裏甚至會出現水頭與樣式,這樣的紅玉髓可不好找,賣價是普通紅瑪瑙的一倍還多。
可淑妃當日給她的,明明是紅瑪瑙。
一顆中指指甲殼大小的紅瑪瑙。
品相不好不壞,很适合賞給下人。
如今,怎麽會變成紅玉髓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