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了兩圈東城胡同,含钏掐了掐時辰,揪着白四喜回去了。
鐵獅子胡同靜悄悄的,正院沒了響動,棚戶的竈間還亮着微弱的燈。
白四喜探個腦袋去瞅,驚愕,“爺爺爺”
含钏跟在白四喜身後,探身瞅了瞅。
白爺爺正兜着圍裙,在竈間忙活,兩個竈上升起旺火,鍋裏咕噜咕噜冒着大熱氣兒,見兩個小的回來了,白爺爺顧着竈上沒空理會,隔空點了個頭,小老頭兒順手舀了碗清水,涮鍋倒水熱鍋一氣呵成!
空氣中有一股嗆人的辣味,刺激着人口舌生津。
鍋已熱,白爺爺手上倒油,待油熱開,炝入大把的朝天椒、二荊條、青紅花椒、姜片、蒜片、蔥段,大火炒香,随後放入醪糟、冰糖,緊跟着非常随性地挖了一勺白瓷罐子裏的秘制豆瓣紅油,又加了一大闆熬煉得濃郁的牛油,炒制的底料散發出濃郁的、讓人目不轉睛的香氣和水霧!
白爺爺手上憋着瓶口,倒入一小股辣刀子,“滋啦”一聲!
烈酒的辣融在鍋裏,隻見白爺爺眼疾手快地潑入備好的開水。
一瞬間,沸騰的水汽籠罩着竈間。
含钏被辛辣的氣息刺激得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白爺爺做菜愛叼杆旱煙,也不點燃,怕煙氣蹿了食物的氣味。
底料要慢慢熬制。
白爺爺閑下來了,使喚白四喜,“去,把裏屋的火炕搬出來。”
含钏有點愣,眼見着白四喜艱難地搬了張四方桌出來,這四方桌上挖了個洞,洞上罩着一個被燒得發黑的鐵絲網,白四喜一看就是老幫廚了,壓根不需要白爺爺使喚,拿着火鉗從竈火裏取出三五塊燒得紅汪汪的黑炭,放進洞裏。
白爺爺叼着旱煙,從井裏取出好幾碟東西,嚷着,“钏兒!快來幫你師傅置辦呀!”
含钏這才趕忙過去。
一瞅,碟子裏的食材,她認得是認得,卻沒咋處理過。
牛的胃、鴨腸、雞胗、片得薄薄的腰片兒、牛舌頭的片兒
有些食材,她處理過,但沒這麽糙地處理過。
一碗肥瘦相間的肉蓉、紅白夾雜的豬五花被切得厚厚的,還有幾碟一看就是大刀闊斧切下的牛肉片兒
宮裏頭的膳食講究食不厭精,這麽粗糙且原始的食材,卻透露出一股勢必立即攻占味蕾的架勢,再加上那一鍋熬煮得沸騰的紅油鍋子,含钏不由得食指大動。
白爺爺幫她調了蒜蓉加芝麻油的碟子,含钏下意識地想加一勺芝麻醬,手背卻被白爺爺筷子一敲,“四川的牛油火鍋,吃的就是清油和蒜蓉,作用是降溫和裹辣,頂多再加點蔥花兒,若是加雜了,鍋底的原味就吃不出來了。”
牛油鍋子裏上面一層,全是紅彤彤的辣椒和圓滾滾的花椒。
含钏略有些咂舌。
白爺爺把鍋子移到四方桌上,待重新沸騰後,夾了片兒毛肚兒,在油裏燙着,一邊和含钏說道,“圍爐聚炊歡呼處,百味消融小釜間,說的就是鍋子。”說話兒的功夫,毛肚燙熟了,白爺爺夾在含钏料碗裏,示意她嘗嘗,“白家祖上是川人,做了幾輩子川菜,手藝穩且重,要不斷琢磨不斷發掘食材的變化。唯獨這一鍋,日煮日新,每一次煮都有不同的味道。”
含钏嘗了一口,入口時便瞪圓了眼。
脆!香!辣!爽!
花椒的麻、豆瓣的香、直沖上天靈蓋的辣感,還有毛肚兒在唇齒之間的脆爽感,簡直讓人上瘾!
棚戶裏,油燈昏黃,牛油辣湯上下翻滾,放菜時前飛後走,左肉右菜,四周輕撒菜花,投寬猛湯中速起,白四喜不一會兒就吃得腦門兒冒汗,張羅着井水鎮了甜米漿來喝,含钏和白四喜一人一壺,鍋子的麻辣和甜米漿的冰甜刺激下二人壓根放不了筷子。
大魏初年,辣椒自雲貴一代傳入,白花,鍋俨似秃筆頭,味辣色紅,甚可觀,原是用作觀賞的花譜,後來貴州人發現此物刺激回甘,做佐料甚好,辣椒便在飲食江湖裏大展拳腳。
長江中上遊一帶,便衍生出重料味辛的川菜系。
含钏被辣得直呼呼嘴。
白爺爺樂呵呵地,或将肉蓉挖成肉圓子放在鍋裏,或摻一壺煮好的老鷹茶進去,或推碟下菜待客酣食。
三人圍坐一桌,吃得酣暢。
白爺爺舉了杯,看向含钏,小老頭兒眼裏有難得的怅然和溫暖,“今兒個本是備下填鴨做果木烤鴨吃,隻是”老頭兒頓了頓,“後來爺爺我想了想,從宮裏出來,便如井中入海,宮中繁文缛節,市井卻包羅萬象——就像這一個牛油鍋子。”
“無論是高貴的如乳豬鹿脯,還是低賤如下水五花,在這鍋裏皆視橫理薄切,遊于一鍋,各有其味,互不幹涉。吃鍋子,于今日更相宜。”
含钏望着白爺爺笑,“砰”地一聲主動和白爺爺碰了杯。
從宮裏出來的宮女兒,或從勳貴侯爵府中出去的丫頭,難免心裏會生出幾縷異樣的情緒——在天底下最尊貴的地方待過,仿佛自己也變得尊貴了起來,舍不下曾見過的富貴,再入塵世,自然格格不入。有自立自強,建女學授課教育的,也有自甘堕落,明珠蒙塵的。
“我曉得的。”含钏重重點了點頭。
白爺爺一笑,胡子向天一翹,看了眼大門緊鎖的偏廂,面色一凝,輕歎了一聲。
這院子小,藏不住事兒,也關不住話。
白四喜吞下最後一塊毛肚兒,跟着白爺爺歎了口氣。
白爺爺手指頭一彈,喲呵笑起來,“你個小兔崽子,你歎個屁氣!去!把竈間收拾了!”
白四喜不服氣,“憑啥我一個人收拾!含钏不也吃了的嗎!”
白爺爺兩眼一瞪,“含钏是能掌勺的,你就是個死墩子,你不是收拾誰收拾!”
含钏來了,所以祖慈孫孝就會消失嗎?
忙忙碌碌地收拾,白爺爺張口想解釋崔氏的話兒,話在嘴邊,半天也吐不出來。含钏笑着從懷裏将那兩個芝麻胡餅掏了來,笑着掰了一半遞給白爺爺,“怕是冷了!您嘗嘗,我覺着沒我做得好吃!”
白爺爺看了那半張餅,将那話頭盡數咽下。
罷了罷了。
小輩兒懂事,願意維護他這張薄面兒。
所以,晚上吃火鍋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