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扶着牆,發出的聲音嘶啞卻高亢。
帶着一絲魚死網破的決絕。
吳三狗轉過頭來,昏暗的燈光中,含钏看到了他慌亂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含钏戳穿了他們是誰,就意味着明日白鬥光和内膳房掌事姑姑都會知道——在掖庭裏對宮女兒行兇搶劫,要收杖責三十并趕出宮去!這娘們兒是内膳房的紅人,白鬥光和張姑姑都護着她,長樂宮更是看重她
若是讓她活着回去了
吳三狗徹底轉過身,把臉暴露在了亮光下。
“别!你别去!”吳三狗的同伴明顯慌了,“把墜子還給她吧!她明兒個就出宮了,不會願意耽誤自個兒出宮時辰的三三狗!”
吳三狗甩開同伴的手,向含钏走去。
含钏扶着牆,急促地一步一步向後退,退到了拐角空地處,捂住發痛發澀的喉嚨,大聲喚道,“來人啊!搶劫了!吳三狗搶人了!”照理說,掖庭每時每刻都有人當差值夜的,含钏一手緊緊扣住紅牆,一手捂在腰間,她腰傷了,走不快,吳三狗三步并作兩步,一手揪住了含钏的頭發,含钏仰着頭餘光裏看見吳三狗的同伴站在不遠處,手裏寒光閃現。
含钏一咬牙,捂住腰間的手一下子抽了出來,那把雕蘿蔔花的小刀沒有任何阻礙地猛地深插進了吳三狗的左眼!
“狗-日-的!”吳三狗猛地吃痛怒斥道,松開含钏的頭發,捂着眼睛向後退去!
含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将小刀拔出後,手壓在吳三狗的肩頭趁他吃痛還沒反應過來,一下子又紮進了他的右眼!
吳三狗雙目瞬時淌出殷紅的鮮血!
“哐當!”
同伴被吓得匕首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含钏滿臉是血,急促喘氣道,“給我滾!我隻要我的玉墜!”
同伴拔腿就跑!
含钏一手緊緊捏住小刀,一手在吳三狗袖兜裏扯出了那條絡子,玉墜子還帶着吳三狗的體溫,含钏艱難地深咽下一口長氣,背靠在牆上,吃力地在衣裳上擦拭着葫蘆玉墜,企圖将吳三狗的氣息盡數擦去!
含钏還沒緩過氣來,隻覺喉嚨被胳膊肘死死卡住!含钏用盡吃奶地掙紮,卻見吳三狗雙眼如兩隻黑窟窿,臉上兩行血淚,似是被她激出了同歸于盡的血性!
含钏将小刀猛地紮進吳三狗的腹腔,誰知他絲毫不爲所動,胳膊肘上的力氣卻越發大了!
不過片刻,含钏眼前霧蒙蒙一片,手腳徹底是去了掙紮的氣力!
昏暗晦澀的油燈下,含钏迷迷蒙蒙地看着檐角變成了三疊重影。
太可笑了。
明天她就出宮了。
今天她卻要死在掖庭。
腦袋裏空白一片,已經無法呼吸了。
含钏緩緩閉上眼睛。
“咻——!”
突然之間!
含钏脖子上輕松了許多!
吳三狗應聲向後倒去!
含钏被帶得倒在了地上,雙手撐着地,埋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得太過迫切,含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眼前灰蒙蒙的,不知是眼淚迷蒙了雙眼,還是因呼吸不暢導緻的眼黑眼昏還未消散!
一點燈光從小巷的盡頭,緩緩走來。
從遠處小小的、隐隐約約的熒光,變成了一大團明亮的、溫暖的黃澄澄的光。
像烤制叫花雞時将滅未滅的火苗。
含钏淚眼婆娑地雙手俯地,努力擡起頭看去。
燈後是一襲身量颀長、脊背挺拔的身影。
燈光左右搖晃,将那個身影的面龐隐沒在黑暗與光明的交界處,薄唇輕抿,狹長上翹的眼角印刻在濃眉之下,衣襟處隐約一抹柏葉的銀子,就像仲秋被風吹響窸窣的松葉林。
含钏喉嚨一哽。
若說剛才的哭,是因爲被卡住了頸脖無法呼吸而自然而然出現的反應,如今的哭如小獸嗚咽,不明白爲什麽哭,更不明白怎麽樣才能不哭
徐慨輕輕點頭,随從将燈放在地上,他終于看清了含钏的樣貌,滿面是血、手上也是血、衣裳裙擺的血迹快幹了,臉上一片髒污,左臉腫了起來,有擦傷也有撞傷,一雙眼睛或許是因爲淚水的沖刷,很亮很亮。
徐慨看清了含钏相貌後,有些吃驚,穩了穩,再一颔首,随從沉默地将吳三狗喉嚨上的松葉殺器取了下來,腳上像有風似的,尋着吳三狗同伴的腳步向巷子深處追去。
巷子裏,隻剩下了含钏與徐慨兩個人。
含钏忙佝下頭,手撐在地上努力讓自己站起來,可腿太軟了,腰也疼得厲害,虎口的傷口完全裂開了,鮮血争先恐後地湧出。含钏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手。
“先起來吧。”
清朗平和的聲音,聽起來很冷冽。
含钏将頭埋得更低了,眼神從那隻手上移開,硬撐着靠在牆上站直了身,低聲道,“謝過主子爺相救”她手裏還攥着那隻葫蘆玉墜,來不及藏,被徐慨一眼看見了。
葫蘆玉墜
那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收回了伸出的手,心裏更吃驚了,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平緩,“爲了一隻玉墜,搭上一條命值得嗎?”
含钏眼眶突然一酸。
值得嗎?
不值得的。
她最怕死了。
若是她不怕死,她還會将夢裏的場景再演一遍。
可她怕,她怕死,她怕闆子打在她屁股上,她怕張氏,怕張氏陰鸷地說“你們去做一對泣血鴛鴦吧”
含钏埋着頭,拿手背粗糙地抹了把眼睛,開口,聲音極爲沙啞,“奴不比主子爺,奴的命還沒有這玉墜子值錢。”
含钏的眼淚根本止不住,低着頭,兩行淚瘋狂向下落,“被記載在冊的宮人若病死、被打死,宮裏隻會賠給家裏十兩銀子,若是犯了錯本就該死,家裏不僅一兩銀子都拿不到,反倒有滅門之災”
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奴隻能拼命”
徐慨看着含钏,看着這個紅腫的臉都擋不住清麗靈氣的小姑娘,垂着頭,任由眼淚砸在地上。
他極爲敏銳地感知到了眼前這個小姑娘刻骨的傷心。
可就爲了這隻葫蘆玉墜?
徐慨面無表情地遞給含钏一張帕子。
含钏如被燙着了,眼神趕忙從那帕子上移開,将玉墜子往懷裏一塞,埋着頭,囫囵福了個禮,聲音喑啞,“時辰不早了,奴奴還有事主子爺大恩大德,奴無以爲報往後”含钏突兀地止住話頭,頓了頓,再深福了禮,慌亂逃竄。
徐慨看着小姑娘扶着牆一點一點往外走的模樣,蹙了蹙眉,随從已經回來了,雙手呈上了一件東西,在徐慨身邊附耳輕道,“那人還搶了小姑娘一支金钗子”
徐慨掂了掂重量。
這金钗子大概能買三個葫蘆玉墜
這個小姑娘卻單單爲了葫蘆玉墜不要命
徐慨雙眉緊蹙,擡頭看過去。
光下,小姑娘的身影很單薄,滿青的宮裝在她身上被穿得翩若拂柳。
第一次見她,她拿石頭砸死了一個太監,第二次見她,她拿小刀紮瞎了一個太監,她還爲他煮過一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将金钗握在手裏,開口淡淡地,“把這兩具屍體沉湖了吧,和上次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