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手中捧着托盤,低着頭走路,碰見出行的貴人便轉身,讓臉和牆,面對面親密接觸。
約莫是天氣涼快了,宮裏頭的貴人像終于能放風了似的。
這一路過去,含钏面壁三次,跪避兩次,走得十分曲折。
怪不得配菜時,要留足半個時辰的新鮮期。
比如做翡翠白玉湯,要在白菜梗子半熟不熟的時候起菜起湯,裝在密閉保溫的紫砂鍋裏,利用這一路的餘溫将白菜焖得剛剛好。
這就考較師傅們的手藝了。
故而很多不夠格設小廚房,位份不夠、恩寵不夠,在内膳房裏沒有專用字号的小主,每天吃的飯、喝的湯,要不是涼的,要不就焖煮過了頭
長樂宮在東邊,靠聖人所居的太極殿不遠,離水波碧漾、湖光山景的太液池也不遠,距離膳房,若是腳程快,也不過小半個時辰,位置在東西十二宮裏算是上等。
楊淑妃喜歡杏花,長樂宮外的杏樹郁郁蔥蔥種了二十來株,如今這時節沒杏花兒也沒杏子,宮人沒刻意修剪枝丫,郁郁蔥蔥一片,很有些許野味趣意。
含钏将食盒托給素錦姑姑,和阿蟬跪在正殿門口,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響頭,兩個丫頭聲音清清脆脆,“内膳房甲字号謝娘娘賞,願祝娘娘平安和樂,萬事安康!”
正巧有位身穿深褚色嵌斓邊,頭發挽成個小攥兒垂在耳後,戴着一對珍珠耳環,姑姑打扮的婦人從甬道走過來,身後跟了兩個粗布麻衣的嬷嬷,其中一個雖低着頭,眼珠子卻咕噜噜,嘴邊長了個痦子,瞧上去不是個老實人。
含钏和阿蟬趕忙跪到一邊。
素錦姑姑從内殿迎了出來,領頭那姑姑餘光瞥了含钏和阿蟬,語氣自矜,“長樂宮新來的丫頭?”
含钏低着頭,眼神定在了青石闆上,隻聽素錦姑姑笑道,話裏好像繃着根弦,“孫姑姑您可說笑了!長樂宮可不是那起子不知輕重的地界兒。皇後娘娘都正爲着國庫和銀子,裁減身邊的慣用人兒呢!咱們娘娘别的不會,跟着學跟着做,還是得用的這兩丫頭是掖庭内膳房的人”
模糊掉了含钏和阿蟬的來意。
素錦口裏一頓,換了個語氣,“得了,你們的心意,淑妃娘娘知道了,自個兒取了牌子出去吧。”
含钏将頭埋得低低的,低聲應了是,等素錦和那個姑姑走遠了,這才和阿蟬站起身來,找小宮人兌了出内宮的牌子,三步并作兩步走埋着頭,嘴角抿得緊緊的,踏出長樂宮的大門,阿蟬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剛吓死我了”
含钏心裏也纾了一口氣。
對于能随意決定她們生死的人,提着一口氣,總是好的。
“那位姑姑看着真面生。”阿蟬低聲說道,“沒在内膳房看到過。若是哪宮的掌事姑姑,也應該來過内膳房畢竟主子們吃食上偶爾會有特别重大的交待”
比如聖人大駕光臨,或者娘家人來宮裏,或者所出的皇子公主滿生辰
這種時候,各宮的主子都會派身邊得力的來膳房對單子——否則白爺爺又怎會和素錦姑姑認識?
内宮裏,四處都是三三兩兩,結對而行的宮人。
含钏沒立刻答話,和阿蟬走到僻靜地方時,才小聲說,“人家去的都是禦膳房,不來内膳房,咱們怎麽會見過?”
阿蟬“啊”的一聲把嘴捂住,“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
含钏點點頭。
那兩嬷嬷,估摸着就是皇後賞給淑妃的飲食嬷嬷。
含钏微不可見地歎了口氣,看素錦對那姑姑的态度已很是恭敬了,淑妃和皇後也沒啥梁子,一個是聖人潛邸時的側妃,一個是正室,兩個都有兒子,龔皇後生的皇次子和淑妃前些年産下的皇八子,差着八歲呢!龔皇後那一手,可是直接斷了淑妃承寵的路聖人都不宿在長樂宮了,淑妃和聖人的情分隻會越來越淺淡
女人和女人之間,就算沒有梁子,就算一方尊着敬着另一方,就算壓根沒擋路下起手來,也毫無顧忌。
宮闱的甬道狹長,含钏望了望這被紅牆綠瓦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
都是被困在籠子裏的人,是不是隻能作困獸猶鬥?
又有貴人過道。
含钏和阿蟬連忙面壁跪下。
一股冷冽的松柏香從身後傳來。
含钏瞪大眼睛,指甲壓進了掌心的肉裏,待貴人走過,含钏才擡頭遙遙一瞥,靛青繡銀絲的外袍就在十米外,好像隻要風一吹,她就能看到那個人的側臉。
含钏有些發抖,拉起阿蟬往另一條甬道走去,幾個拐彎,人變少了,地方變僻靜了。
含钏背靠在樹幹上,從袖中掏出一顆山楂泥丸塞進嘴裏,沖鼻的薄荷味一下子讓含钏發蒙的腦袋冰了一下,響得如雷鳴的心跳聲慢慢減輕下來。
阿蟬曉得含钏突然多心悸的毛病,便讓含钏靠在自己身上,承擔了大部分的重量,“是心悸又犯了嗎?也是,若是在内宮甬道裏犯病,被人瞧見了,咱兩都得遷出膳房好些了沒?”
含钏輕輕點頭,捏了捏阿蟬的手心,表示沒事。
阿蟬這才一邊幫含钏順着背,一邊左看看右看看,見四下僻靜,草木蔥茏,隐隐約約能透過高爬的藤蔓看見遠處的太液池,不遠處立着一棟三層雕花小樓,便笑道,“這哪兒呀?你怎麽左拐右拐,就到這兒了!”
含钏也笑起來。
這地方是太液池西南角,徐慨性子冷,話也少,喜歡在僻靜地方看書,尋摸了許久,才找到這處前朝留下來的戲台子,他便戲稱那棟三層小樓是他的别院和藏書閣
含钏的笑漸漸淺下去,理了理衣裳,正欲和阿蟬離開,卻聽見不遠處傳來幾下悶聲悶氣的哼唧,和一連串粗重的步伐。
含钏趕忙拉着阿蟬蹲下,往灌木叢裏閃躲,含钏踮着腳透過枝丫間的縫隙看見三個太監,拖着一個身量瘦弱的宮女兒往樹叢裏走,那宮女兒嘴裏被塞了白布條,蓬頭垢面的,死命掙紮卻抵不過三個男人的力氣!
其中一個太監将頭擡了起來。
赫然就是長樂宮崔大海的那個徒弟,小卓子!
阿蟬将含钏的手抓得緊緊的。
含钏屏氣探頭,終于将那宮女兒的臉看清楚了。
是浣衣局的小秋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