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缥缈的金風仙霧,少年眼眸低垂,立于神殿之末,隻一個清麗端方的身影,便吸引了茫茫多傾慕的眼光。
琉璃珠簾攢動,敲擊出悅耳的聲響。他回眸一望,朝着她的方向,一雙眼睛如冰涼的神玉,無嗔無欲,至靜至柔。
“你是誰?爲什麽一直跟着我?”
“我是東君座下的小仙婢,你是大司命新提拔的神官嗎?以前怎麽沒見過你?我以爲東君和大司命已經是天上頂好看的神仙了,沒想到你一出來,我就完全看不見他們,隻想跟着你跑。我看你是第一次來太一殿參加大典,一定是剛過兩百歲吧,神族隻有兩百歲成年後才能受到邀請……”
少年聽她一陣聒噪,不悅地皺起了眉。“你們日神殿的仙婢都是如此不懂禮數麽?”
“好嘛,不說年齡。你叫什麽名字?”
“……”
“蓮,早啊。要不要嘗嘗我新釀的梅花甘露?”
“不必了。我說過,不要再跟着我,也不用夜夜在我門下吹一些庸俗不堪的曲子。你的情意我心領了,恕我無法回應,請吧。”
“你要去哪?又去找那個不識好歹的神君蓮?不許去!”
“鳳赫,你沒有喜歡過人,根本不懂我的心情。”
“我不懂……我怎麽不懂,我還需要懂什麽?看見你我就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世上最傻的事!”
“愛一個人就要一輩子,畏畏縮縮、半途而廢,那便不是真的愛。”
……
一個片段連着一個片段,支離破碎的記憶沉澱在血液骨肉中,疼痛把它們漸次點亮,堆疊在一起。當這些碎片即将組成一幅流暢的畫卷時,轟地一聲,身體的某處坍塌了。
我絞盡腦汁回想我究竟看到了怎樣一個故事,然而,越是用力,就越觸碰不到真相。我能想起許多細緻入微的東西,一個表情,一句話,一粒沙,卻無法把它們聯系在一起,形成一個具體的認知。就好像另一個時空裏,我的記憶斷層了,太陽升起的瞬間,忘了自己昨天做了什麽。
時空之門離奇地合上,我隻能拖着沉重的呼吸睜開眼睛,面上的筋肉受到牽動,帶來針紮般的刺痛,清晰而誠實。
當我還是一株桃花時,我就常想,也許我不是一株桃花,就算林中的小鳥、蟲子、樹精……它們都說我是桃花,我也未必是一株桃花,這一切都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我活在一場精心的策劃的騙局中,看到的世界都是假象;又或者我其實是不存在的,隻是哪個傳奇話本中的虛幻人物,結局早已注定。
我花了三百年時間去思考,驚恐地發現就算再悟一萬年道,也悟不到一個确切的答案。
有些事情,永遠不會有答案。
可是,現在的我,是否真的回到了現實?
黑暗、陰冷、寂靜。
沒有一絲光,什麽都看不到,動一動,手腕腳腕便傳來一陣劇痛——是倒刺紮進肉裏的感覺,我應該是被捆起來拷在牆上了。周圍沒有其他活物,我隻能聽見自己身體裏發出的一些聲音。
如果我真的是桃花妖,我的臉肯定已經爛了。優昙把無垢水澆在我臉上時,我聽到了爆裂之聲,如同一滴水落進油鍋,啪,炸得很熱烈。我沒有機會去害怕惋惜,瞬間痛去了意識。
如果我不是桃花妖,我又是因爲什麽出現在這裏?
我靜待了很長、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回想了足夠多的事,擔心了許多不必要的擔心,起初的害怕由已經發生了什麽變成了等待我的是什麽,再到我還要在這鬼地方呆多久。幽閉的囚室裏沒有晝夜交替,我根本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隻能毫無根據地揣測我大約等了兩個時辰、半天……一天,不,不對,可能其實隻有半個時辰?
我開始混亂了。
我希望有人帶着光走進來,哪怕是優昙也好。
“有人嗎?”
“有沒有人?出來說話!”
因爲缺水,我的嗓音格外幹啞,無意義地叫了幾聲,回應我的隻有短促的回音。
我絕望地靠在牆上,忍受漫長的等待。可我是花啊,天生仰仗陽光和水,在經曆了不知多少天的黑暗後,我感覺自己的皮膚正在龜裂,連畫骨玉都快保不住我了。
我念着太陰經,迷迷糊糊地入定。
然後被一捅冰水潑醒。
聽到水滴聲,我竟然有一絲欣喜。随即我的腰上挨了一鞭,由于太過突然,我痛叫出聲,“你是誰?!想怎麽樣?是不是優昙讓你來的?”
這人的呼吸濁重,手勁很大,身上有汗味,是個男人。漆黑的牢房裏,隻有他一對瞳孔發出淡淡的血光,對比強烈,觸目驚心。
我問他話也他不回答,啞巴一樣,隻專注于用鞭子抽我。他的鞭法很獨特,總能找準我的敏感之處,把我打到靈魂戰栗。好不容易生受了十來鞭,同一個地方已經痛到麻木了,他換了一個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一下,再一次讓我眼冒金星,汗出如漿。
等他打累了,就走了。
我全身*辣的,目光渙散地喘着粗氣,心道,都這樣了,我爲什麽還是死不了?
魔族男子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帶着禮物來看望我,有時是一根鞭子,有時是一根棍子,心血來潮的話,還會塗一點無垢水。
看得出,他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盡量避開要害部位,做到痛而不傷。有一次不小心敲斷了我的腿骨,他手法娴熟地幫我把骨頭拼好,再沒犯過同樣的錯誤。
“你是不是很怕我死?”我試着勾引他說話,“優昙囑咐過你,一定不能把我弄死吧?我不是金剛不壞之軀,這樣打下去,我……”
他一棍打在我的小腹上,我疼得直抽氣,卻還是要想辦法說服他。
“你把我打死了還好,要我不死,肯定有人會找到這裏……隻是、時間的問題罷了,你會倒大黴的……你聽我說……”我顫聲道,“不光密宗在找我,東君也在找我!你可以去打聽一下,我曾是他的仙婢,他最喜歡的就是我……”
見他對東君毫無興趣,隻顧着把我一頓亂揍,我隻好換了個他必定會怕的人。
“我們做筆交易……你通知蓮燼來救我,等我出去做了皇後,讓你取代優昙的位置!或者,你想要别的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聽到“蓮燼”二字,他終于有反應了!
他轉身去了别處,取了一根更重的棍子回來,對着我腦袋一敲,我悶哼着暈了過去。
渾渾噩噩間,有女人的聲音訓斥道:“讓你好好招待她,你就是這麽招待的嗎?怕她死,就給她用藥,藥好了再打,不會麽?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我要她生不如死,而不是安安穩穩地在裏面睡覺!”
男人唯唯諾諾地應是。原來他不是啞巴。
“優昙呢?我知道她來了!我要見她!優昙!優昙!你出來!”我胡亂嚎叫着,叫到嗓子破裂,仍然無濟于事。
他不但給我灌藥,還在我腳邊點了一種香,讓我時刻保持着亢奮的狀态。
他喜歡聽我慘叫,如果我不叫,他會想方設法讓我叫,可這也會刺激到他,我一叫,他就變本加厲地用刑具折磨我。我的順從隻換來一頓毫無道理的淩虐。
意識到他是個神經錯亂的畜生,我縱然寂寞得發狂,也不再期盼他的出現。
“快結束吧……”
天真的念頭一點一點地磨滅,一個聲音在腦海裏宣布,沒有人會來救我了。這是個被時間遺棄的地方,我也早就被外面的世界遺棄了。
死是唯一的解脫。
至于能不能在另一個世界重生,誰在乎呢。
我這一生,是失敗的一生,命運眷顧過我,但又以驚人的速度同我翻臉,上一刻擁有的幸運,下一刻便被奪走,早知是如此,我不如安分守己地呆在本命樹上,潦草地開花,潦草地接受風吹日曬,潦草地死去。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不會再修道了。
“你所有的苦難,都是因爲在修行中動了凡心。”
囚室裏灑下一束昏黃的光,照在女人的薄紗罩衣上,她從魔族男子的眼睛裏走出來,雪膚黑眸,妝容素淨,眉宇間的情态和我有幾分相似。
她體态極美,輕挪蓮步,帶來了一陣美妙的風。
纖纖玉指點向了我滿是血污的嘴角,聲音空靈而冷淡,有着不可一世的無上權威,“你啊,爲什麽喜歡追求美麗而危險的東西?”
“異想天開、自不量力。”她擡起手腕,招來另一道美麗優雅的身影,蓮燼站在她身後,語氣涼薄地評價道,“但凡聰明一點,就該知道天神之愛不可求。我給過你逃生的機會。”
“你是天神嗎?你是惡魔。”
白夜遺憾地歎氣,“惡魔的愛也是不可求的。”
“别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應該照照鏡子,又蠢又呆,誰會倒黴喜歡你?反正我不會。”千雪抱着一隻紫色的狐狸從角落裏鑽出來。
我怔怔地望着那隻狐狸,它也目光幽幽地望着我。
暗淡的人影陸續從女人的紗衣中走出,他們有的因我而死,有的和我隻有一面之緣,每個人嘴裏都說着不同的抱怨,隻有寒涼落寞的表情是相同的。
鈍重的一聲,鞭子打在了我的下巴上。
我眼前一花,吐出一口血。
滿屋子的幻影瞬間消失,隻有女人的紗衣拂過空氣,她穿過執鞭男子的身體,繞到他背後,輕盈的聲音在空氣中起伏:“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如果你執迷不悟,每一鞭,都是你應得的懲罰。”
“……你是誰?”
我在心裏猶疑地問着。
絕美的臉上泛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我不是誰。”
她說:“我是你。幾萬年前,你還不是一個花妖,我是那時候的你。我早已料到自己有一天會落到走投無路的境地,在你痛苦達到極緻足以産生幻覺時,我便會出現。”
“那麽,你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真的存在?”
我和她對視片刻,面對我的好奇,她粲然一笑,一雙眼睛宛如寒夜裏兩顆最古老的星子。“你隻需要明白一件事,我可以摧毀你所在的世界,隻要你願意,時間會立刻停止,你經曆的一切都将不複存在!”
“我會去哪裏?”
她沉默半晌:“梨花姬會死。我會忘掉這一世,代替你蘇醒。“
這不是這麽多天來,我夢寐以求的嗎?
隻差一個點頭的力氣,就可以獲得自由。
可不知爲何,我問了一個怪問題:“真的可以……忘掉嗎?”她沉下臉不說話,我又問:“你既然能算出我會落到這個境地,你可知道,我若不死,有沒有人會來救我?”
“事已至此,你怎麽還抱有期望。”
“請你告訴我……”
請求尚未發出,女人便消失不見了。
事已至此,你怎麽還抱有期望……
我的生命仿佛被抽幹,身體軟綿綿地垂着。提神醒腦的香不再起作用,我一頭栽進死亡的漩渦裏,讓靈魂得以安息。
沒有任何喧鬧的理由,死亡是清靜而莊重的。
但偏偏,有人解開了我的束縛,鬼叫着撕扯我的頭發,把我從刑具上拖起。刺目的火光投射到臉上,我半睜着眼,說不出是失望還是其他。
“優昙,你終于出現了。”
“原來還沒死。”優昙松了口氣,把我往地上一扔,“我就說,好歹是吃過朱果的人,怎麽可能這麽不經打。”
我仰面朝天,自嘲地笑了笑,幻覺就是幻覺,我怎麽可能因爲一個幻覺而死。
“怎麽樣?隻要你下定決心,我就讓時間停止,一切都灰飛煙滅。”腦海裏傳來了極其清晰的聲音,我神色一變,是她!她沒有走。
辨不清虛實真假,走不出自己締造的幻境,我莫不是在清醒地發瘋?
幸而優昙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她蹲下身來,仔細地翻看衣不蔽體的我,滿意地笑道:“恢複得不錯嘛,前幾天還皮開肉綻的,現在都快要長好了。”
“你想幹什麽?”
遊弋在胸前的手讓我覺得很不自在,她不輕不重地捏着按着,眼裏流出病态的羨慕之情。“同樣泡過滄溟水,你的皮膚還是如此嬌嫩,我就不行了,弱水之毒,用藥也是白用。你想看看我身上是什麽樣子嗎?——還是算了吧,比你的臉還要惡心呢。”
“是你陷害我在先,我才跳的滄溟水。這件事怎麽能怪在我頭上?”我冷笑一聲,“你就算要怪……也該怪讓你跳下去的那位!”
“我永遠不會怪他,我是我的帝尊,我甘願爲他在滄溟水裏呆到腸穿肚爛。”
鋒利的指甲在我身上劃出一道血痕,她嘗了嘗沾着鮮血的手指,抿唇一笑:“不要質疑我的仇恨從何而來,僅僅是因爲這件事,你現在已經可以去死了。可我們還有另一筆賬要算。”
優昙摁着我的腦袋,鼻頭輕輕抽動,眼裏浮動着零星的水光。
“我的弟弟,未明,他是怎麽死的?”
“她要開始了。你還沒有受夠苦嗎?這個世界不值得你停留,我再說一次,同我走!”腦海中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我掙動頭顱企圖擺脫優昙的掌控,想也知道,她遲遲不殺我,爲的就是這筆血債。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給我反擊的機會,很快,我的身體出賣了我,如爛泥般癱成一片。
“是我殺死的。”唯有目光沒有服軟。
“很好。”
她隻說了兩個字,便有什麽東西紮進了我的眼窩,頃刻間血流如注。
我握緊拳頭蜷成一團,把慘嚎合血吞進肚裏,那是一顆鎮魂釘,釘住穴位時,無法使用靈力,隻有死人才釘眼睛,封住七竅,永世不得超生。她這麽做隻是徒增我活着的痛苦罷了。
“他該死……”
“他對我用極樂蟲,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不會放過他!”
“他是爲了替你出氣才死的,你哭去吧,哈哈哈……”
貼着陰冷的地磚,我想起了未明在我面前化成一具幹屍的樣子,白夜湊上來和我讨價還價,一根千裏引,我欠他十年修爲,一番*,又加十年。如果事事都要入賬,不知天機崖一夜可抵幾何……
本是爲了譏諷優昙而笑,我咳喘幾聲,胸口湧上來一絲酸楚。
這酸楚不似疼痛,隻在受傷的某處沉積。
等它擴散開時,眼眶裏的鎮魂釘,并不比一根廢鐵來得更疼。
“梨花姬,我再同你說一件事,如果你還笑得出,我就真的佩服你。”優昙把我從地上提起來半茬,“你的小師叔正滿世界尋你,我打算從你身上割下一塊漂亮的肉送給他,讓他來魔界以命換命,你猜,他會不會來?”
“你……休想!”
雖然一隻眼睛正在流血,另一隻眼睛受到疼痛的刺激,隻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影,但我能感覺到,她正舉起利器往我腰上剜來。不知哪來的力氣,我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讓她從我身上奪走任何東西。
“有用嗎?”優昙嗤笑。
她輕而易舉地制住了我的雙手,在她的地盤上,我的反抗隻會帶來更多淩虐的樂趣。
可我無法不反抗。
我以爲我不會再有什麽底線了,她卻成功地叫醒了我内心的瘋狗。
腦海中的女人仍在催促我快些做決定,她說她不能在我身邊停留太久,再拖下去,誰都幫不了我。我如她所願,嘶啞地喊道:“滾!”
你救不了我,誰也救不了我。哪怕這是南柯一夢,請讓我知道自己最後倒在哪一步,隻爲我的每一滴淚都是真的,流過的血不能白流。
“你幹什麽?你以爲你躲得掉嗎?不如我們打個賭,就算我什麽都不給,曲寄微也還是會來送死的!”
“閉嘴!你再敢說!”
混亂之中,我扯斷了束縛我的龍筋,優昙慌忙扼住我的咽喉,把我往堅硬的石磚上磕,哐當一聲,有什麽東西摔了出來。
玉器碎裂,仿佛一捧冰屑撒在溢鍋而出的沸水上,我和優昙停止了厮打。我轉過頭去,把臉貼在地上,用嘴含起一塊畫骨玉碎片,頓時,一股冷意沿着舌尖一直涼到心裏去。
“什麽東西?”不知優昙看到了怎樣一副景象,她似乎是吓傻了,聲音裏透着怯意。
默默無言地過了許久,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她卻像待不住了似的,惴惴不安地說道:“今天就先放過你,你好好養傷,剩下的,我們改日再……”
“優昙大人!優昙大人!”
隔着一堵牆,有人高聲呼救,淩亂的腳步越來越近,優昙置若罔聞地站在原地,直到“砰”地一下,我聞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血腥味——一具屍體倒在了離我不遠的地方。
“是誰!”
優昙厲聲質問,呼吸變得分外急促。
高大的黑影挾風而來,不消片刻,已托起我的雙足,把我從血泊中抱起。
“優昙,你是不是當我死了?”
低沉的嗓音冷入骨髓,因爲近在耳邊,竟讓我聽出了些許溫情。可這溫情并沒有給我帶來慰藉,反而使我渾身戰栗,心跳如鼓。
察覺到我的異常,他摟緊了我的肩頭,把我按向懷中。鼻尖觸碰到他的鎖骨,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淡香瞬間占據了我的呼吸,我不禁深吸一口氣:呵,我的陛下,果然是你……
“帝尊!”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優昙語無倫次地問詢道,“我聽聞您久居太和殿閉關不出,爲何突然、突然……”
“隻要我沒死,你做的任何事,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
帝尊、帝尊,優昙的哭聲漸漸飄遠,她會被帶去什麽地方接受怎樣的懲罰,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可以預見的是,我即将離開這座散發着黴腐氣息的活人墳墓,去到另一個更陰更冷的深淵大殿裏。倚靠在陌生而熟悉的臂彎裏,我忽然感到無比疲憊,眼角又酸又痛,不知滲出的是血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