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姐把從山門到落星坪的路都布置一新後,又從白虎星君那裏借來了許多靈獸,讓它們化作丫鬟和小童招待客人。
當一堆毛茸茸的小獸出現在晨習的必經之路上,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敞亮了,那一雙雙濕漉漉的眼睛,一個個圓不溜秋的腦袋,一條條蓬松的尾巴,實在是太吸引人了。我抱抱這個,摸摸那個,愛不釋手地玩了一早上,嚴重地影響到了花姐姐對它們的禮儀教學,我幾乎是被拎着後頸扔出靈獸堆的。
因爲和一隻乘黃獸在泥地上打了幾個滾,我渾身髒兮兮的,不巧讓玉如意看到了,他瞪着我不羁的俠女造型,嘴角抽動,礙着白虎星君在場,總算是沒有罵出聲。
“我這就回去洗澡!”
“去吧。”他咬牙切齒地說,“順便把腦子也洗洗。”
“……”
其實不用他說,我也會把自己拾掇幹淨的。
從澡盆裏鑽出來,我換上了漿洗得雪白的深衣大袖,破天荒地在皮膚上擦了白梅香膏,用頭油把碎發理服帖,認真地梳了一個飛仙髻。我對着鏡子敷了一層水粉,把眉毛拉得又細又長,再用胭脂染了眼尾,點上深紅色的口脂,妝點完畢,滿意地眯起了眼。這時候,我就要感謝魔帝陛下的審美情趣了,他沒有在我身上克扣紀梨的美貌,我稍一發揮,賦予了它另一種冷豔的風韻。
這樣,足夠配得起風靡修行界萬千少女的曲長老了。
我和他在一起的事已經不是秘密,我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無趣的嫡傳弟子,我得用風光的外表震懾那些曾經對他有過遐想的女人。
遲疑了片刻,我抽開首飾盒的最底層,拿出了曲寄微送我的天海石耳墜。
“哎呦,我的小梨花把自己弄得這麽漂亮,是知道我要來臨幸你了嗎?”一雙柔若無骨的手從背後伸出來,把我摟在懷裏。
靠着少女豐腴的胸脯,我聞到了一股濃郁的百花香。
“絡絡,我警告過你了,不要亂叫我的名字。”
絡絡哈哈大笑:“小梨花!小梨花!小梨花!我偏要叫!”她開心地捏着我的胳膊道:“想不到我會提前一天來吧?我可是連唐九容都沒搭理,直接來看你了呢。怎麽樣,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一個人過得好不好?九容在信裏說你和小師叔就要成親了,不會是真的吧?”
“三師兄說的話你也信。”
我站起身來打量她,白大小姐還和以前一樣美麗端莊,她一點都沒變。
她揶揄我道:“咦?難道他會騙我。那這樣好了,我有個叫白泠的堂哥,長得一表人才,修爲也不賴,這次和我一起來參加術士大會了,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我不知道她的不正經是和誰學的,我不能由着她信口胡謅,隻好拿唐九容來堵她。
果然,絡絡老實了。
“别說這些有的沒的,我是來找你同我去菩提院的,掌門師父正在那裏開論道會,我們去聽聽神仙們是怎麽論道的吧!”
按照慣例,術士大會正式開始前會有一些熱身活動,論道會就是其一。
就是一群仙友坐在樹下讨論修煉時遇到的問題,有時是一段經文,有時是一種領悟,因爲每個人的見解不同,很容易産生争執,大家互不相讓,以試圖說服對方爲目的,于是,引經據典,滔滔不絕,說上七天七夜也不足爲奇。
師父挑在這個時候開論道會,有些太倉促了,我懷疑他的居心。他應該隻是想讓他們快點吵完。
至于我和絡絡,嘴上說着來感悟學習,其實是爲了看看這些我們平日裏接觸不到的大人物。
不得不說,他們真的很厲害,一頓說道,忙壞了負責添茶倒水的小仙童。
兩位出身不同門派的仙人爲“如何證道”争得面紅耳赤,若不是蜀山掌門在旁邊攔着,很可能要打起來。可怕的是,我聽聽這個,再聽聽那個,覺得他們說的都很有道理,不知何以能懲惡,何以得揚善,開始懷疑起人生了。
最後,一個舉止文雅的年輕人站了起來,以“在下有一個愚見”開頭,把在場的諸位說得頻頻點頭,和諧地赢得了辯論的勝利。
我和絡絡說道:“他就是東君身邊的白鶴使者,看上去比玉如意親切不了多少,沒想到論起道來這麽有靈性。”
“一個傳信的使者都這麽厲害,不知道東君論起道來是什麽光景。”絡絡還撐着雙頰,陶醉在白鶴使者刻闆的聲音裏。
我想起那個紅衣灼灼,神氣十足的貴公子凮顯來,不由得嗤笑:“别開玩笑了,他能論什麽道,就會裝模作樣。”
絡絡驚恐地看着我:“你太不敬了!”
我不以爲然地望天,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好像天生就對東君敬畏不起來。
從論道會出來,我和絡絡又悄悄去了花姐姐那裏,可是,靈獸們已經變成了人形,摸上去沒什麽手感了。我們隻好放棄了逗弄靈獸,在落星坪逛了一圈,中途遇到白鶴使者,以及一些其他頗有仙風道骨的人物,我發現,他們大多都是與師父私交不錯的,有的之前就常來密宗串門。
“才來了一小部分人,就這麽熱鬧了,不知道明天得是什麽樣。”
絡絡的預告很正确。翌日我早早地起床,和幾位負責接引的師兄一同守在山門口,那感覺,隻能用天花亂墜來形容。
“天花亂墜”一詞絕對不是誤用,隻要親眼見到那些術士是怎麽出場的,都會贊同我的說法。
走傳送法陣來的最低調,騰雲來的比較樸實,騎鳥騎獨角獸來的隻能算普通,大家爲了彰顯自己的神通,什麽事都做的出來。譬如以道法詭谲聞名的崂山派,喚來了百鬼開道,一時間陰風四起,日月無光,害得我直想念“天地無極,乾坤借法”。
一隻裂口女鬼察覺到了我的沖動,飄到我面前來,對着我的眼睛吹氣。
“我死的好慘哪。”乳白的腦漿混雜着血液從太陽穴裏流出,一直流進了那讓剪子剪得約有四寸長的嘴巴裏,她朝我吐出了一隻沒有頭的死老鼠。
“真可愛。”我面無表情地拎起那隻死老鼠,放回了她的肩膀上。
裂口女鬼頓時對我沒了興趣,跑去吓唬其他小姑娘了。
崂山派進場後,後面陸續來了一些隐居在深山老林不常在外走動的小門派,他們的衣着和言行和古人别無二緻,十分引人注目。這些人看我們的眼光同樣也充滿了好奇。
當一個外形看來全是稚嫩幼童的門派過去了,身邊傳來了哇然之聲。
“是龍帝奔霄!”
“他身邊的是誰?是鳳皇!沒錯,一定是!”
聽說龍鳳二族近年來相處的不甚愉快,沒想到他們會同時出現,而且都是那麽的風華絕代。尤其是鳳皇,他披着一件赤色披風從雲車上下來時,空氣裏殘留的陰森之氣瞬間消失了,我腦子裏瞬間閃過“天降祥瑞”四個字。
随着有分量的人物相繼出現,周圍一群沒出息的家夥就隻知道“哇哇哇”了。
不一會兒,天上落下了淅淅瀝瀝的雨點,洗刷掉了陽光下的塵埃,清風拂過每個人的頭頂,帶來了清新的草木香。與此同時,一黑一白兩朵雲往凡間飄來,飛揚的衣袂有如仙霧缭繞。
白衣黑帶,威嚴神秘,象征着人間的旦夕禍福。他的事迹,我已經在各類典籍中看了不下三百遍,如果師父沒有诓我,我還有幸在惠民醫館裏得見真顔。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我與衆人一齊俯首,朝着陰陽雲的方向迎接大司命的到來。
氣氛所緻,我沒有在神威之前擡頭。
大司命卻是十分關照我,宴席開始之前,他刻意把我叫到座前去寒暄。
“聽說你星辰棋下的不錯,我在天界許久沒有遇到對手了,不如你來和我下一盤。”他一發話,師父也不管我願不願意,急忙讓人拿來了一副嶄新的星辰棋。我們身處的地方位于七層樓高的上清宮,遠離喧鬧的人群,我鬥膽瞟了大司命一眼,正對上他人畜無害的笑臉。
這可不就是一聲“梨花妹妹”叫得人發不起脾氣的小仙林央麽?
于是我脫口而出:“還是别了吧,萬一我不小心赢了呢?”可别說我不給你楚英上神面子。
“盡說大話!”饒是師父這麽榮辱不驚的人也在我腦門上重重地叩了一記。
大司命笑道:“你盡管赢我。”
看在他說得格外真誠的份上,我開局就幹掉了他兩個子。自我解開了東皇太一的殘局後,不斷地有人誇我棋藝高超,我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膨脹得很,我以爲隻要我認真起來,沒有赢不了的局。洋洋自得間,我忘了眼前的這位是創造了各種精妙算式的司命之神,星軌隻是他書寫天命的工具而已。
我走得太直白,看似每一着都咄咄逼人,實際上毫無布局可言。
約莫下了四五十步,稍微懂一點棋的人都看出苗頭不對了,我想要補救,但已經跌入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連環圈套。“唉,我輸了。”
自上清宮下來,曲寄微直表揚我演的不錯。
我老臉一紅道:“我沒有在演,是真的輸了。”
他沒有糾結這個問題,問我術士大會好玩麽,我看了看在劍池上表演絕技的術士們,又看了看形态各異的神仙們,耿直地點頭道:“好玩。”他微微一笑,牽着我去宴席上吃仙果。許多雙眼睛看着我,我渾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在他身邊坐下了。
開宴時,師父說了一些感謝大家賞臉的客氣話,旋即說起了内憂外患,妖魔肆虐,我們不得不聯合起來一同對抗魔族。他把天書陵裏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先不提妖皇是否真的在魔界,魔君夙帶頭屠殺術士,導緻密宗和幻宗元氣大傷,這仇怨是絕不可能放下的。
并且,仗着自己擁有煩惱絲,魔君夙統領了魔界的七八-九重天,成爲衆領主中實力最強的一個,他在天魔兩界的界河花津渡屯兵九千,随時準備過河駐紮仙境。
這一切不過是因爲魔族相信了流言。他們認爲東君挨了天雷,神力幾近于無,連走出日神殿的能力都沒有了。
“但這怎麽可能呢。東君的神力早已恢複,他并不像大家以爲的那樣幽居神殿久不現身,爲了開啓始天,迎回太一神尊,他一直都在收集七大聖器。”爲了演講效果,師父故意停頓了一下,拖長音調說,“親力親爲地收集聖器。”
“此次術士大會重開,是爲了讓大家知道太一劍已經回到了它的主人手裏,半個月前,火麒麟入冊,替換了妖書最後的殘頁,加上冥帝和北海劍宗獻上的兩部分……”
我不禁大吃一驚,火麒麟不是被鳥妖吞了嗎?爲什麽會被收進妖書裏?
正當我一頭霧水之時,一個聲音在密宗的高級弟子席位上響起。
“可是掌門師父,地獄傘落入了妖孽手裏。”迎着衆人驚愕的目光,夏紫靈不慌不忙地離席,站到了大殿的正中央。
她意味深長地掃了我一眼,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别說話,快閉嘴。我們的事情我們私下解決,這是術士大會,你把它搞砸了,如意師叔不會放過你的!”我凝聚靈力,用傳音入密之術在她耳邊狂喊。
可她中了邪一樣,根本不搭理我。
“退回去,你這樣是在給師門抹黑!”如果可以,我會沖到她面前去把她拽下場。
她轉過頭來盯着我道:“密宗排行第七的嫡傳弟子,梨花,真身是千年桃花精,她名爲通靈師,實際上和魔族往來密切。我不知她用了什麽手段,地獄傘現在就在她手裏。”
滿座嘩然,玉如意“嗖”得一下出現在了夏紫靈身前。
他看不慣我是密宗上下心知肚明的事,但這一回,他站在了我這邊。“夠了,别當着外人的面信口雌黃,我知道你們有私怨,術士大會不是用來同門相殘的。”
“我說的是實情。密宗混入了魔族的奸細,我們需要及時清理妖孽,把地獄傘從她那裏拿回來。”她毫不讓步地說,“桃花精善用妖法蠱惑人心,小師叔被她的外表迷惑了,處處袒護她,我隻能這時候站出來把她的真面目公布于衆。”
一陣嗡嗡的耳鳴,我覺得我的腦子要炸開了。
頂着衆人嘈雜的議論之聲,玉如意對夏紫靈下了最後的通牒:“我再說一遍,下去!否則逐出師門!”
“讓她把話說完吧。”大司命的聲音,“密宗七弟子梨花在降服太一劍一事上立了奇功,東君與我都很賞識她,要說她是妖孽之身,須得拿出證據來。”
非議之聲霎時小了下去。
夏紫靈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畫軸,先是展開給玉如意看,而後一揮手,讓它在空中飛了一圈,好讓在座的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魔帝未婚妻梨花姬。這是四年前血君通緝她的畫像,雖然這幅畫是隻在魔族間流傳的秘密,但還是讓我在偶然中得到了。”
這回不光玉如意,連掌門師父的臉都綠了。
夏紫靈慢悠悠地說道:“梨花姬爲什麽要逃婚,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那便是她和魔帝的關系十分親密,否則她不會差一點便成了魔族皇後。”
“不!你胡說八道,我根本就不認識蓮燼!畫上的人不是我!”我起身沖她吼道。
她走過來對我說:“我以爲,逃婚不過是你們之間的情趣遊戲罷了。你混進密宗,把嫡傳弟子的位子搶到手,再想方設法得到師父的信任,真實目的是什麽,隻有你和你的主人知道。”
“你……”無數道懷疑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我真是說不出話了。但我還是要問她:“你以爲……你以爲把我除掉,你就能代替我的位置嗎?”
她不帶感情地回答我:“我隻知道術士大會上容不下一個魔族皇後。”
我沒想到她會以這樣一個兩敗俱傷的方式來擊垮我,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麽去澄清。因爲她說的話有一小半是真的,我沒有底氣和她叫嚣。
可憐掌門師父爲了密宗的臉面,還要替我詭辯。
他說:“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單憑一幅畫像說明不了什麽。梨花是我看着入門的,她能得到地獄傘,是她的個人機緣,這件事東君早已知曉。我不認爲她是妖。”
“證明她是妖的方法很簡單,隻需一瓶無垢水。”料到師父會這樣說,夏紫靈做了充分的準備,“把她丢進無垢水裏,是人是妖,一驗便知。如果弟子錯怪她了,甘願領罰。”
“夏紫靈!”我再也不能忍了,我想說,我和你什麽仇什麽怨!若不是我,你已經死在麒麟洞了!
可不等我叫出聲,她掌心一翻,亮晶晶的液體朝我臉上澆來。
——那是什麽?她竟然把無垢水也帶來了嗎?
極度的驚懼中,我忘記了閃躲。
當我意識到我要完蛋時,無垢水已如天女散花般把我包圍。
可是。
可是,我沒有像妖怪一樣跳起來慘叫。不是因爲我有多能忍,而是無垢水根本沒有落到我身上,一滴也沒有。
一個溫暖的懷抱把我嚴嚴實實地裹住,我想推開他,但他太用力了,我隻能緊緊地嵌進他的身體裏,感受着那因爲痛苦而繃緊的肌肉。
無垢水,妖魔之身不可受。
曲寄微是半妖,他受到的痛會不會少一點?我癡癡地想着。
“寄微?”
我強忍着淚水,把他抱緊,希望他能因此而好過一些。
然而一切不過是徒勞,無垢水從他的頭頂流進了脖子裏,把他的後背整個淋透了。滋滋的白煙模糊了我的視線,他輕聲道:“我沒事。你松開我,不要碰到我身上的水。”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說完,他在滾滾的濃煙中化作一隻狐狸消失了。
沒想到曲寄微會出來替我擋這一下,更沒想到密宗長老會在頃刻間變成一隻狐狸,夏紫靈呆住了。變故來的過于突然,在座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現在你滿意了嗎?!”我失控地破口大罵。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小師叔是怎麽回事,但是你……”
“對!我是妖怪,那又怎麽樣?你殺了我啊!”我拔出地獄傘,指着夏紫靈的眼睛,“愣着幹什麽?你不是要替天行道嗎?你過來,我成全你!”
壓抑在心頭的雪把全部的理智都覆蓋,我能感覺到,我的眼底滲出了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