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面臨一個選擇,守株待兔等魔頭出現,或是就此罷手。
一個通靈師完成任務的成功率嚴重地影響他的聲譽,以及他在靈界中的地位。有時天災*避免不了,撞到鐵闆了,失手一兩次很正常。正因如此,“完殺”記錄異常珍貴。
隻失敗過一次和從未失敗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境界。玉如意說過,如果你一次都未敗,那麽在别人眼裏,你就是絕對不會失敗的,這種觀念形成了,妖魔對你會有一種天然的害怕,還未交手你便已經赢了一半。所以,但凡有個好的開頭,就應該盡量堅持下去。
聲譽于我而言無關痛癢,可要我下決心開這個頭,承認這個任務我完成不了,真是心有不甘,畢竟拜月教主不是多厲害的貨色,我還是有機會賭一賭的。
曲寄微說:“你要是想好了,我們就等。”
我頓時沒有勇氣去賭了。
如果右使說的是真的,我會把他也害死。我别無選擇,我們必須走得越遠越好,若無必要,魔族的案子我以後還是别碰了。拜月教這些人,讓管的起的人去管吧。
我沒有去殺那個匍匐在我腳下忏悔的右使,因爲他把我誇成了一個絕世美人,和念詩一樣,每一句都口綻蓮花、感人肺腑,哪怕我不想聽,他依然沒有放棄。
不像賀蘭山那個,隻知道抱着曲寄微的大腿,不屑于在我這裏浪費感情。他根本就弄不清形勢,還自以爲很聰明。由此看來,右使非常有前途,就文采而言他可以去考狀元,我不該扼殺朝廷的棟梁之才。如果他打算繼續爲虎作伥,那也沒什麽。
“你嘴巴這麽甜,魔族會重用你的。”我和顔悅色地對他說,“等你有機會去十一重天了,幫我轉告蓮燼,我有一肚子的話想罵他,除非他親自來,否則我沒那麽容易死。”
機智如右使當然不會替我轉告這話,我隻想說出來心裏好受些。
把受驚的女童一一送上岸,我的任務到此爲止了。
“别不高興了。我都準備回去挨白眼了,你應該想開點。”
确實,帶了個曲長老我還是铩羽而歸,在外人看來是他打不過,而非我的不是。
我沒精打采地說道:“畢竟是我的首敗。難怪大家都不願接降魔令,魔物未必有多厲害,但就是有本事三言兩語把我吓退。”
“唉。”曲寄微歎氣,“我剛出道就栽在一個秃鹫精身上,現在想來那秃鹫精也沒什麽,我付出點代價就能殺死它。所謂代價,可能是一隻眼睛、一隻手。”
“那還是算了吧。”
“是啊,好好活着不是很好麽?”
沒有月亮的夜。
野獸潛伏在叢林裏低嗥,四周漂浮着藍綠色的冥火,沿着微弱的光一直往前走,“咔擦”,樹枝的斷裂聲驚動了倒懸在屋檐下的蝙蝠,一群黑影從頭上掠過,夾雜着嬰兒哭泣一般的尖嘯。
我伸出手,推開虛掩的門。
一束火把毫無征兆地點燃,照在了長滿青苔的牆壁上。
那是一間擺滿了刑具的牢房,中央的十字木樁上釘着一個人,蛇蠍和毒蟻正在啃噬他的身體,濃稠的血一直流到了我腳下。
他擡起頭來,半張臉讓老鼠啃得隻剩骨頭,左眼是深不見底的血洞。
我告訴自己這隻是個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沒有用,白夜用他僅有的蒼藍色眸子盯着我,我雙腿一軟,跪坐在了滿是血污的地上。
“我是爲了見你才這樣的。”憔悴恐怖的聲音從他喉嚨裏冒出。
一條赤紅斑點的蛇咬在了他的脖子上,毒血煙花一樣濺射開來,斑駁了幹澀的銀發。我望着他唇角的詭異微笑,不由自主地反駁道:“我又沒讓人把你關起來受刑。”
“我的人軀因你而消融火海,隻有‘他’能給我新生。白夜死了,我想活,就要做回夜君。”
那天來找我的不是人,而是魔。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推測,在這個看似荒誕的夢境裏,種種設想變得格外清晰。
隻是,他是人是魔有那麽重要嗎?
心不變,就不重要。
“我們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他的喉管裏有奇怪的聲音,大約是血湧進去了。
我爬過去阻止那條蛇,冰涼粘膩的手感讓我作嘔。
“是蓮燼把你關在這裏的?”
“除了他,還有誰?隻要我還能動,我就會去找你。如果我走了,那一定不是我甘願的,你爲什麽不明白?”白夜怨毒地叫道,“我在這裏受苦,你呢?!我死了你嫁人,我一離開你就去引誘曲寄微!你自己說,我不在的時候,你讓多少男人上過?蕩-婦!妓-女!賤貨!”
“不……”
他每罵一個字,我的心就揪起來。活着折磨我,死了折磨我,醒着折磨我,夢裏也要折磨我,自從我遇見了他,沒有一刻是安甯的。太痛苦了,這樣的愛情。
我甚至覺得蓮燼給我的痛都不算什麽。
心挖掉了還可以長出來,我現在隻希望把我的心再挖掉一遍,長出來什麽,就挖掉什麽!
“你向蓮燼認錯吧。既然他都知道了,不論你離開的原因是什麽,結果是不會變的——我們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
“梨花,我愛你啊。”
白夜的眼底滲出紫紅的血,凹陷的顴骨上有線行的蟲子在蠕動。很快,他又笑了,大笑,尖利而狂放的大笑,笑到喘不上氣來,“你是不是覺得我會這麽和你說?笑死我了!梨花姬,自作多情也要有個限度,你以爲事情的真相是什麽?是我愛你嗎?你瘋了吧!”
說着,他的皮肉迅速腐爛,如同上了年代的油漆寸寸剝落,黑壓壓的蟲子一片接一片地蹦了出來,轉而咬向了我。他的身體也像風幹的臘肉一樣從木樁上脫落,形同枯槁的手抓起一條蜈蚣,粗魯地塞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清楚地感覺到那條蜈蚣順着我的耳道鑽進了腦袋裏,我捂着耳朵尖叫,白夜在一旁暢快地笑。
“看你吓成什麽樣了。”笑聲漸止,他的聲音變得低沉醇厚起來,“夜君是我最得意的傑作,我愛他就像愛自己一樣,怎麽舍得處罰他呢?”
血迹不見了,蛇蟲消失了,我擡頭望去,站在我面前的人目如點漆,膚如白玉,清麗的容顔上沒有一絲污濁,宛如從月光裏走出。
“蓮……”
他輕撫我的發絲,念下九個字的咒語:“我要懲罰的,唯你而已。”
我哭号着從床上坐起,刺耳的聲音震得竹樓幾乎散架,餘音繞梁之際,一隻燭台扭曲地晃了晃,最終選擇應聲而倒。
應聲而倒的還有那本就不算結實的房門,曲寄微慌慌張張地從隔壁趕來,用力摁住了羊角風一樣抽搐不已的我。“發生什麽事了?你怎麽了?”
我抓着他的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費了好些功夫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我夢見蓮燼了,他往我耳朵裏塞蟲子!他說我不聽話,要懲罰我,他還說……”
更可怕的,噎在喉頭說不下去了。
“冷靜一點,那隻是夢而已。”他拍打着我的背,試圖讓我鎮定,過了一會兒,見我好些了,便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反應極大地抱住了他。“别走!”
“我不走,你出了很多汗,我去給你倒杯水。”
“我不喝水。”
曲寄微沒辦法,隻得坐過來和我說話。爲了讓我忘掉剛才的夢,他和我講起他初入江湖時遇到的奇聞異事,那些笑話放在平時是很好笑的,可經受過刺激我的神經木木的,他說得再動聽,我隻是一臉茫然地瞪着眼。不得已,曲寄微清了清嗓子,說他小時候曾經喜歡過一隻狐狸。
我豎起耳朵來聽。
他說那時候他還沒有完全脫離狐狸的形态,森林裏啃果子時,有一隻火紅的小狐狸躲在石榴樹下看他。那是隻毛色亮澤體态勻稱的火狐,兩隻眼睛山葡萄一樣可愛,他從來沒見過那麽好看的狐狸,于是上前去搭讪。吱吱,吱吱吱,小火狐的聲音很是清脆動人,可惜他空有狐狸的外表,卻聽不懂它在說什麽。但沒有關系,這不妨礙他們一起玩耍,他相信小火狐也一定喜歡他。畢竟他是整座山頭最英俊的狐狸。
那以後他們每天都相約于初遇的石榴樹下,捉山雞、掏蜂蜜、睡午覺……一天不在一起,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時間久了,他覺得他已經被那隻美麗的小火狐深深地吸引。
他打算向它求愛,以人類的方式。
曲寄微在說自己的故事時,總是要更動情一些的,我的腦海裏不再有鮮血和蜈蚣,取而代之的,是兩隻狐狸在夕陽下打鬧的畫面。
“那後來呢?”我神往地問。
“并沒有什麽後來。”曲寄微一臉生無可戀地說,“故事就停止在我變成人和它告白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這甚至都算不上是一個愛情故事,你肯定會嘲笑我的。”
“我發誓,我不笑你。”聽他的描述,那隻狐狸挺喜歡他的,實在是沒有理由拒絕他。
在我期盼的眼神下,曲寄微接着說道:“那不是隻普通的狐狸。它和我一樣是有道行的,我化作人形要它做我媳婦時,它呆了呆,憤怒地朝我吼了兩聲,緊接着也化作了人形。”
“怎麽樣?”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痛苦地說:“他才是整座山頭最英俊的狐狸。”
“公的?”我愣了片刻,随即捂着肚子笑倒在他身上。笑着笑着,倦意上湧,我阖上眼,枕在他腿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