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吃了一碗面片湯就去收拾東西了。臨行前,在枕下放了一百錢,作爲二人投宿的費用。
他自己過得潦倒,對外人倒是大方。
老婆婆一直送我們到門口。她早年吃了私奔的苦,總有千言萬語要對我說。
我讓她安心道:“不會真的不回家的。我們已經想通了,這就回去征得我爹娘的同意成親,生米煮都成熟飯了,家裏也不能怎樣。”
李殊去路上攔了一輛進城的車,朝婆婆躬身道别,方才扶我上去。
他擦了擦莫須有的汗,道:“這件事……你家裏人同意嗎?”
“我沒有親人。”想了想,又道,“不過我有師父,還有個挺關心我的小師叔。他們大概不會同意這場親事。”
他頓時面有愧色。
“沒關系。他們對我亡夫更不滿意。”我就沒打算禀報師門。
“……”
李殊卸了藥筐便十萬火急地趕到他的周叔家看病去了,我則去換衣服,把泥水弄髒的衣服丢盆裏,用法術搓洗幹淨,一一晾了。
曲寄微的紙鶴傳書恰巧在這時候到了。他問我任務進行得是否順利,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難事,爲何與我同時出門的弟子都回去了,我還遲遲不歸。信裏提到了天機崖上的一些趣事,說他的傷已經大好了,玉如意拉着他一起讨論随堂考試的題目,他覺得十分無聊,想來洞庭找我。
我合上信,有些不厚道地笑了。
幸好我已經擺脫了玉如意,随堂考試可不比歲考輕松,想想就來氣,縱使我沒有答錯一題,他也能嫌我字不好看罰我抄書。
我坐在書房研墨提筆,想了許久,告訴曲寄微我一切安好,不必挂念,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能回去了。我很嚴肅地寫道,這是我首次接降妖令,還請他一定不要跑來壞事,若是讓夏紫靈知道我打個水怪都要人幫,我會一輩子擡不起頭。
怕他放心不下,有些事我瞞着沒說。
這次出來,清理水怪隻是順路,掌門師父交代了我另一件重要的差事,就是了結嶽州一帶頻發的妖靈分屍案。上面的仙官暫不知兇手是何物,任務無法定性,有可能會很棘手,師父沒有規定我時間。
我把信傳出去,堂前有人在叫門。是對街擺了個攤子炸臭豆腐的顧氏,犯了頭疼來找李殊看看。這兩天風大,又無人打掃屋子,桌椅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我悄悄一抹椅子,招呼顧氏坐下。
“李大夫出診了大半天,這會兒應該快回來了。”又倒了杯開水,讓她稍等。
閑來無事,就問起了春水橫死街頭的兇案。
“官爺說,春水家的門栓是由内而開,不是外人所爲,她的腳印很齊整,仿佛是聽到了召喚,自己從屋裏走出來的。我看啊,她定是遇上了一個會使*咒的妖魔。”
我呵呵道:“也有可能是熟人作案。知府大人先前的推斷就很有道理,李大夫垂涎春水的美色,仗着她對自己的信任,半夜把人騙出來,欲行禽獸之事,無奈春水抵死不從,幾番拉扯,慌亂之中将其殺害。真是人面獸心,衣冠禽獸!”
顧氏不悅道:“你這丫頭怎可這樣說話?李大夫爲人寬厚醫術高明,不管誰來找他看病都是有求必應,下雪天趕二十裏路去山裏,我外祖母的命就是他救下的。我這是沒有女兒,我要有女兒,巴不得嫁給他。說句不尊重死人的,平日裏都是春水緊着李大夫,誰垂涎誰的美色還不一定哩!”
“……”我不過是打個比方,她也忒激動了點。
正說着,李殊捧着一個紙袋進來了。
他看上去心情不錯,笑着和顧氏打過招呼,又回頭來問我:“桂花糖,吃嗎?”
我拿了一個含着,滿嘴的桂花味,還是熱的。東市上有一家徐記炒糖,每次路過都排着長長的隊伍,他該不會是刻意去排隊買的吧?
李殊問了顧氏幾句話,知道她是受了涼,兀自取了筆墨開方子。我一邊吃糖一邊看着,顧氏不滿地嘀咕道:“這丫鬟比主子還過得悠閑。”
李殊手上一僵,墨汁灑在了桌子上。
“見笑了。這位梨花姑娘是我未婚妻。我今日在外面耽擱了些時間……實是去請人做媒了。”見我們愣得不夠徹底,他還腼腆地笑了笑。
我以爲成親不過就是擺上酒席,拜過堂,禮成即可。沒想到人界還有三媒六禮等一衆繁文缛節。
隻好私下裏說:“我們修道之人沒有太多講究,一切從簡就好。”想想,又覺得太殘忍,凡人一輩子能結幾次親?隆重一些并沒有錯。于是改口道:“不過既然是嫁給你,你高興怎樣就怎樣。”
李殊蹲在竈前生火,他專心緻志地扇着風,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和他相處了這麽久,已經習慣了他一做起事來就不管其他的脾氣。飯菜端上來,是一盆青菜粥,兩個饅頭,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碗雞蛋羹。
青菜粥熬的時間很長,濃稠适中,米粒晶瑩飽滿,吃在嘴裏香滑糯軟,有一股淡淡的清甜,滋味竟比不之前放了諸多輔料的面條差。一碗粥下肚,我舔幹淨勺子,心裏莫名地傷感。
同樣是粥,爲什麽區别這麽大呢?
“吃了你這碗粥,今後吃别的都如同嚼蠟了。”
熱騰騰的水汽彌漫了半張臉,他神思恍惚地說:“我現在隻能做這些給你。而且你說講究,我其實沒有那個本事講究。遙想十年前,我憑着幾分薄名,多少賺了些錢,請的官媒,下了重聘,繡娘、金匠、廚子、司儀……都是城裏最好的,可如今是我落魄的時候,給不了你那許多風光,隻能盡我所能去操辦了。真是對不住。”
我更傷感了。
“我說過,我們修道之人不拘俗禮。”
情分在時,什麽都不需要,風起滄瀾,天地遼闊,隻看着同一輪月亮,就覺得分外美好;情分不在了,下再多的功夫,擺再大的場面,不過是做給别人看,沾上“皇後”二字,非但不尊貴,反而落了笑柄。
于傷感之中,不覺又多添了一些豆腐。
這幾天零零碎碎的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有個節制,我都有點想問李殊讨治脹氣的藥了,但不知那藥對花妖有沒有用處,隻得作罷。
捧着小肚子心塞入睡,夜裏起來如廁,未察覺到有一絲風,感靈木卻在微妙地顫動。
我催動法術盤查——不在别處,正是懸挂在自家院門上的感靈木。
然後便是很輕很輕的腳步聲,沙沙的,不仔細留意,還以爲是樹葉在摩挲。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院牆上漆黑的樹影紋絲不動。
隔了一道門,有什麽東西,帶着一股肅殺之氣出現了。
我不聲不響地等待進一步的動靜。
然而,那東西沒有朝我來,而是在李殊的藥房前停下。我不由得皺起了眉。
是劍靈嗎?這種時候現身,他從哪裏來,抑或者是要到哪裏去?
不管怎麽說,不能再放任他逍遙了!
我猛地推門而出,一把鎮魂釘捏在了手裏,卻不想,劍靈不在,院子裏站着兩位氣質不凡的貴公子,一位紅衣灼灼,劍眉星目,下巴微擡,神态中透着凜冽,肅殺之意就是從他身上傳來的,另一位白衣翩翩,儒雅俊秀,嘴角含笑,給人一種輕靈飄逸的感覺,因爲瞧着舒服,我不免多看了幾眼。
他們身上散發出異于妖邪的清正氣息,境界遠在我之上。
突兀地打了個照面,紅衣公子率先揚眉道:“你就是密宗七弟子,梨花?”
我收起欣賞的目光,陰鸷地盯着他們看,“正是。”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久仰。”
“我很有名?”
“天書陵中與青魄上神對局的小徒弟,扶風掌門見到仙友便要炫耀一番,姑娘的美名流傳甚廣。何況……”他坦然地笑道,“因爲劍靈一事,我們已經跟蹤你多時。”
怎麽,想搶功?
我生硬地說:“我奉日神殿之命來嶽州處理分屍案,接的是金色令牌,不管兇手是劍靈還是别的什麽靈,都應該由我來收。二位貿然前來,實在是不合規矩。”凡事也有個先來後到,我布了這麽久的局,眼看要收尾了,能讓旁人把劍靈拿去?
紅衣公子冷哼道:“我看你私定終身,忙着嫁人,并沒有把劍靈一事放在心上。”
白衣公子輕咳一聲,拱手道:“在下林央,是大司命座下一名推演星盤的小仙,奉大司命之命前來緝拿落入凡塵的劍靈。仙命在身,無意冒犯,還望梨花姑娘包涵。”他瞟了一眼一臉不屑的紅衣公子,補充道:“這位是東君座下的仙官,與我一道處理此事。”
紅衣公子笑得譏诮:“小仙凮顯,日神殿裏抄書的,你的那塊令牌正是我寫。”
同時驚動兩位神君,看來劍靈的真身的确是件曠世神兵,幸虧沒讓那心術不正的占星師得手。
我面無表情道:“既然令牌是你寫的,走的是日神殿正規程序,你就該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凮顯道:“當時沒人知道劍靈的身份。現在我要召回令牌。此事關系重大,不是你一個小星位的通靈師管得了的。”
“召回金色令牌,需要更高一級的翡翠令,上面打上東君或者大司命的神印。”這個任務賞金可觀不說,迄今爲止,耗費了不少心力和感情,我不想讓。
“你别不識好歹。”
“那就是什麽都沒有了?你們什麽都沒有,就想讓我中途退出,是不把上界的規矩放在眼裏,還是單純對劍靈有了想法,企圖收歸已用?”
單看兩位仙官的氣度,不像是奸邪之徒,但事情走到這一步,我實在是沒有退路。
林央眨眨眼睛,溫言道:“事情緊急,梨花姑娘變通一二,該有的賞金一分都不會少的。”
“不管。從我拿到令牌的那一刻起,嶽州就是我的地盤,怎麽處理劍靈,我說了算。術士之間争搶東西的事我聽過很多,你們非要搶,那就來。我打不過你們,但隻要我活着,劍靈就歸我。”他們要真動手把我綁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我覺得我必須争取一下。
我已經做好了凮顯大發雷霆,把我摁住教訓一頓的準備。
豈料他非但沒有生氣,還和林央遞了個眼色。
“給我個準信,你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沒想到他會松口,我轉頭看了一眼藥房,不太情願地答道:“快了。等我成親之後。我答應了李殊,要讓他命中有妻,他是個好人,我不能負他。”
林央莞爾一笑:“梨花姑娘是個多情之人。”
凮顯也笑了,他長得極爲俊朗,這一笑,化去了眉眼間的高傲,在紅衣的映襯下,生出一絲驚心動魄的豔。“罷了,我們走吧。”
“什麽?”林央吃了一驚,“可是劍靈……”
凮顯拿眼白晾我:“她說她會管。我們等着好了,等她陰溝裏翻了船,被劍靈弄死了,我們再出手也不遲。省的落個搶功的罵名。”
林央颔首道:“有理。”
“……”
到了嘴邊的感激之詞硬是咽了下去。他們兩個一副來年給我多燒紙的表情,讓我感激不起來。我正想說我不會死的,凮顯一擡下巴道:“有件事要提醒你。蔡家村又發現了個支離破碎的屍體,人是近幾天死的,你必須盡快把他收了,再縱容他殺一人,我會讓術士會治你重罪!”
我低頭應是。
凮顯輕哼一聲,再度擡眼望去,他和林央已經匿了身形,消失于濃濃的夜色中。
仙氣散盡,庭院中的幾道符紙相繼炸裂,空氣裏充斥着邪惡的血腥味。
“其實你早就發現我了吧。既然如此,何必做戲。幹脆一點把我收了不就好了嗎?”黑暗深處,一個張狂的聲音蓦然響起,“讓我猜猜。難道——你在想辦法救李殊?你怕我一怒之下把他殺了?梨花,你太天真了,區區幾張黃紙攔不住我的。”
背靠着木門,我閉上眼,有氣無力道:“滾回去。”
“符紙和藥物都驅散不了我,你想好要怎麽辦了嗎?”
“我讓你滾回去!”
他哈哈大笑,笑聲震得我頭皮發麻。在我徹底發怒前,血腥味識趣地隐去,屋裏傳來李殊翻身起床的聲音:“誰在外面?!”
他睡眼松惺地走出來,看到地上燒成了灰燼的符紙,頓時清醒了大半,“出什麽事了?是不是邪靈找來了?你不是把他殺了嗎?難道他沒死?你……”
他扶住我的胳膊,遲疑道:“你臉色不太好。”
“我們明天就成親吧。”
“你說什麽?”
“明天就成親。我一天也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