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着斷竹枯葉,點、刺、挑、劈,目光随着劍影遊移,白夜的眉目在寒光中染上了瑩瑩清輝,他面容沉靜地錯開我的劍招,輕盈地在林間盤旋。素衣飛卷,層層疊疊,一步步,一圈圈,猶如仙禽展開羽翼,在雲海中徜徉。
見不得他體态悠閑的模樣,我努力變幻招式,想打他一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但他絲毫不受制于我,我的每一個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把我看得透透的,面上的笑意逐漸明顯。
我急躁地打向那張惱人的臉,巴不得把它戳出個洞來才好。
地獄傘和天竹笛碰在一起,發出清越的響聲,铮铮铮铮,十分地有節奏,不像是兵戎相接,倒像是琴瑟和鳴。
白夜不急不緩地配合着我的速度,就差沒把“調戲”兩個字貼在腦門上。
想着他當窗輕薄我的舉動,那一口烈酒灌入咽喉,一聲小梨花穿透骨血,我貪戀着他身上一點熟悉的溫度,竟然濕了眼眶……當時窗外站着一堆人,現在曲寄微也正在不遠處看着我們,我不得不懷疑,這混蛋是逮着機會就要羞辱我!
“當!”
我猛地砍在天竹笛上,手臂震得又麻又痛,地獄傘脫手而出。
我眼前發黑,胃裏一陣惡心,感覺自己堅持不下去了,白夜察覺到我的不對,伸手拉了我一把,息事甯人道:“好了,算你赢。”
我打開他的手,惡聲惡氣道:“别碰我。”
“梨花!”曲寄微掙紮着爬起來,一把攬住我的肩頭道,“你怎麽了?”
身體裏靈力匮乏,我既渴血又困頓,但這點小事遠不及他身上的傷嚴重,遂搖了搖頭,不讓他擔心。白夜插不進我們之間,隻得無奈地彎下腰去撿地獄傘,曲寄微有些不滿地想出手阻止,猶豫片刻,他選擇了無言地擋在了我身前。
“上一次見到它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白夜回味道,“世上最邪惡的花朵織成的傘,奪取他人的力量,使自己變得強大。七聖中,它代表掠奪,既忠誠又殘忍,它激起了人們對力量的渴望,卻沒有告訴它的主人該如何遏制自己無限膨脹的欲念,在無盡的争搶和殺戮中,不是變強,就是暴死。你看它開花舔血的樣子,很惡毒,也很誘人,不是嗎?”
他把指尖放到躁動不安的花瓣上,它們立刻把他咬住不放。
很快,他的手指被咬開一條口子,血水迅速滲入傘中。以血喂傘,換做别人恐怕早就死了好幾次,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白夜說:“地獄傘對普通人而言隻是一把稱手的兵器罷了,它很高傲,隻有在值得效忠的人面前,才會乖乖地被他納入身體,建立契約,從此,生死相随。”
“……”
原來,把它收入身體裏還有這樣的講究嗎?掌門可是什麽都沒和我說,我以爲這并不是了不得的事。沒想到那時候它就已經屬于我了。
“所以,你想要怎麽辦?”曲寄微如是問。
白夜讓地獄傘吸收了一點自己的靈力,很是無謂地遞到了我面前,“你剛才不是靈力不濟了嗎?拿着用吧。”
不敢相信他有這麽好,我懷疑這其中是不是有陷阱。
“地獄傘是你一直想要的東西,怎麽甘心拱手讓給我?”
他說:“這隻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另一個更重要的目的嘛——”他罔顧曲寄微在跟前杵着,低頭湊到我耳邊,“就是陪着你,讓你高興。”
輕柔的呼吸吹到臉上,我駭得立刻跳到一邊,捂着餘溫尚在的那半邊臉道:“你别過來,我和你不熟!小師叔,這人是個瘋子,我不認識他,我沒有勾結魔族……”
曲寄微一陣苦笑。
白夜則随手一抛,把地獄傘抛進了我懷裏,“你的同門找來了,東西收好,算是我給你的見面禮了。這應該比你那對耳環珍貴多了。”說完,他便揮手招呼聞聲而來的小麻雀回城休息。
“等一下。”
他眸光微閃:“怎麽,感動得想抛下曲寄微,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嗎?”
“你究竟是白夜,還是蓮燼座下的魔君?”
白夜回頭掃了一眼我和曲寄微,壞笑着說了一句讓我想找根繩子吊死的話:“我是你男人。”
***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白夜是彌香一事的主謀,但我覺得曲寄微的推測是有道理的,會當面問他,隻因存有僥幸心理,希望他能搖頭否認。在我的潛意識裏,白夜這個人是絕對不能招惹的,他是誰都好,千萬别和蓮燼有關系。
回去的路上,曲寄微一個人走在前面,他的步子邁得很大,隻有用輕功步法去追,才能勉強跟住。
傅星武上去噓寒問暖,沒說上幾句便自讨沒趣地退了回來。
于是來問我:“到底是怎麽回事?他不是要和白夜拼命嗎,怎麽突然又肯放他走了?”
他在異人館裏關了一陣子,難得沒有憋出毛病來,反而看着更加活潑了些,這一點我很欣慰。但我還是給了他一個白眼道:“忘了這件事吧,回去以後也别和師父提白夜這個人。除非你覺得我們幾個加起來是他的對手。”
“有那麽誇張?”
夏紫靈也是不信:“那個白夜是什麽來頭啊?”
這新一輩的術士果然年輕,他們就沒一個聽過白夜當年的英勇事迹嗎?還是說在講宗派史的時候,一個二個都在開小差?
我簡單地概括道:“魔君轉世,幻宗之尊。論輩分,他是絡絡的師祖,論境界,他是造極之上,人界巅峰。如果他現在還是個人的話。”
夏紫靈點頭:“我看他長得也挺禍害人間的,難怪你要背叛小師叔和他搞在一起。”
“……”
***
“你不和他們出去吃飯,跟着我幹什麽?”曲寄微堵在房門口不讓我進,驅趕的意思很明顯。
我望着他臉上的斑斑血迹,皺眉道:“我去請個大夫給你看看吧。”
“不用了。我隻是有點累,擦洗幹淨睡一會兒就好。”
“那我去打點熱水。”
“真的不用了,我頭有些暈,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他話說了一半,忽然抓住門框,再也撐不住了似的,肩頭微微地顫抖。我急忙攙住他,問他哪裏不舒服,他的嘴唇輕輕抽動了一下,随即,一口熱血噴在了我臉上。
我這才明白過來,他沉默了一路都是在逞強。
曲寄微心脈受損,身上多處骨折,裝作沒事的樣子走回驿站,我都不知道要說他什麽好。大夫給他上藥正骨折騰了半天,告訴我生命危險是沒有,但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是免不了了。
夏紫靈在背後冷笑,說這都是我的錯。
曲寄微确實是因爲我才和白夜打起來的,我無可辯駁,便攬下了照顧他起居的活。
“怎麽又是你?”他卻是一副不想看見我的樣子。
我微笑道:“我比較有良心。夏紫靈不想耽誤她修煉的進度,跟着兩位師兄一起回師門了。在你好起來之前,隻能乖乖地聽我的話,好生喝藥休養。”
曲寄微神色淡淡地說:“時間寶貴,你也回去吧。”
天知道他鬧得什麽别扭,打從他受傷以來,就沒有給過我什麽好顔色看。我喂他喝藥,他也是不怎麽領情,甯可忍痛坐起身來自己動手,我和他說話,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還時常走神,目光憂郁地對着床帳發呆,我覺得他是故意疏遠我,沒辦法,隻能拿本《太陰經》蹲在角落裏看。
隔壁的小麻雀晚飯後拖着悠閑的步子過來串門。
它除了嘴巴毒了點,也不是那麽的讨人嫌,兩隻小短腿在我胳膊上跳來跳去,我覺得有趣,用手戳了戳它吃的圓滾滾的肚子,“你們還沒走啊?”
小麻雀打了個飽嗝道:“你在哪裏,主人就在哪裏。你跑不掉的。”這話就像咒語,聽得我雞皮疙瘩直冒。
陪着我看了一會兒書,它百無聊賴地飛走了。
晚點給曲寄微換藥時,他突然開口問我:“我是不是很沒用?”
我沾滿了膏藥的手指微微一滞,這話從何說起?
他眸光黯淡地說:“明知道白夜對你有不軌之心,卻不能保護你。我打不過他,阻止不了他接近你。我真的很生自己的氣。”
我沒想到他和我冷戰了這麽些天是因爲這個,不由得愣了神。
“小師叔,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我有把柄在他手裏,不得不聽他的話,怎麽能怪你沒用呢?”沒用的人是我才對。
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他輕聲問我:“你喜歡他嗎?”
“怎麽可能。”
也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他看着我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梨花,如果你愛的是别人,我或許不會說什麽,但是他真的不行,他會傷害你的。”
“我知道。”
曲寄微伸手撫去我鼻尖上沾着的黑色膏藥,漂亮的桃花眼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目光溫暖而纏綿。我讓他看得心裏發虛,我不會愛白夜,更不會愛他啊,隻要想起他的身世,我就有種奪路而逃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