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狐狸耳朵,瞳色黑如烏玉,五官輪廓不複少時青澀,他換上了绀色的寬大道袍,衣擺上祥雲白鶴随風招展,雖然繃着一張臉,但依然是翩翩公子,俊逸非凡。
若不是他身後還站着一幹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我真該對着這樣的小師叔好好誇贊一番。
然而,唐九容、傅星武、夏紫靈……他們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梨花你終于想開了要投入主人的懷抱了嗎?”
——還有一隻死麻雀!
我怒急攻心地瞪眼白夜,大白天的不關窗,莫名其妙地就動手動腳,是故意讓我丢人呢,還是故意讓我丢人?枉我剛才還爲他聲情并茂的呼喚感動!我怎麽會這麽蠢?
原本氣氛就不甚和諧,麻雀多嘴一句,曲寄微的臉就繃得更緊了,他的聲音如同數九寒天裏的幽潭深泉,朔風卷過,滿地冰晶。
“梨花,你過來。”
從未有過的嚴厲指示。這情形就像上課偷吃東西被發現,當着一幹同門的面把我拎到講堂前面罰站一樣。眼下大家都看着,我不想給師門蒙羞,咬咬牙,推門出去,老老實實地退到了曲寄微身後。
我在夏紫靈身邊站定,聽她一聲冷哼,傅星武卻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白夜冷笑道:“真會擺師叔的架子。”
曲寄微也是一聲冷笑,不過他不屑于和白夜交流,直接亮出了他的法器,啪,靈力灌入貫虹鎖,打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想幹什麽?!”小麻雀停在他的鎖頭上,讓他甩手震飛。
他盯着白夜道:“拔你的天竹笛。”
白夜笑了:“你在向我宣戰嗎?這太好笑了,曲長老,小紫,别忘了你這一身本領是誰啓的蒙。”
曲寄微卻沒有和他嬉皮笑臉,他現在回到了本來的境界,氣勢和夢中大有不同,微微一揚手,貫虹鎖上氣流湧動,激得周圍塵埃四濺,空氣中發出“嗡嗡”的鳴響。
于此同時,他所處的地方也自下而上湧動着一股肅殺的氣流,逼得我和夏紫靈往後退了幾步。
他說:“動手吧,不用你讓着我!”
于是,貫虹鎖帶着白霧般的清氣急速飛向白夜。白夜站着不動,他面上挂着玩味的笑容,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處境。我以爲他至少會用手擋一擋,可那鎖鏈如毒蛇咬上他的手腕,把他整條手臂都纏住了,曲寄微毫不留情地往後一拽,竟把他從窗戶那頭拽了過來!
沿途撞在窗棂上,猛烈的撞擊使得整個屋子抖動了一下,窗戶和牆受不了這野蠻的力道,噼裏啪啦地落了一地碎片,驿站裏其他人聽到動靜,紛紛圍上來一探究竟。
白夜被貫虹鎖拖着往地上一摔,眼看就要腦袋開花血濺當場,夏紫靈尖叫着捂住眼睛。
他滿不在乎地輕哼一聲,腳尖率先點地,身子在快要着地時彎曲成一個新月一般的弧度,借着手上的力,他一點一點地直起腰來,把自己拉到曲寄微眼皮底下,譏諷地笑着:“自不量力,你想給自己找不痛快是不是?”
曲寄微淡然道:“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你的叛逆期未免來得太遲了些。”
回答白夜的,是一聲驚天巨響,不知道曲寄微用了什麽法術,隻覺得地動山搖,氣浪穿空,房梁上落下許多磚塊和瓦片。
爲免被砸個頭破血流,唐九容拖着夏紫靈,傅星武帶着我,一人展開一個靈氣結界,把那些亂七八糟的飛行物擋在外面。
前來看熱鬧的人撤離不及時,好幾個被砸得不省人事,衆人哀嚎着往驿站外面跑。
再看曲寄微和白夜,他們已然翻越欄杆,準備在大堂開辟戰場。
“通幽術!九煞魔音!五氣朝元!……我的媽呀,這比法術考核看起來精彩多了!”
“玄冰印落下的同時打出反噬咒,我沒看錯的話,小師叔這一手絕對在玉如意之上,他現在到什麽境界了?”
“哇,我大密宗的雷爆術!爽,太爽了!那什麽,我們是不是該把結界加厚點?”
“……”
傅星武和唐九容這兩個沒心沒肺的,隻顧着給曲寄微喝彩,完全忽略了對手的可怕,他們若知道白夜認真起來多恐怖,就不會在這裏幹站着了。
我焦急道:“你們别看戲了,快上去幫忙啊!小師叔哪就一定會赢?白夜還沒出力呢!”
夏紫靈不悅地斜了我一眼:“烏鴉嘴,小師叔平日裏對你那麽好,你還漲外人士氣。”
唐九容附議:“就是。”
話音未落,白夜身體裏釋放出的靈氣震脫了貫虹鎖,曲寄微整個人飛了出去,撞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咔”地一下,柱子将斷非斷。他面無表情地穩住腳步,白夜仍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我不想在梨花面前殺你,你也别得寸進尺。”
這下兩位師兄不再感覺良好了,他們相視一眼,各自掏出了法器。
“站住!男人之間的決鬥,你們幾個小孩子來湊什麽熱鬧?”小麻雀發現端倪,扯着嗓子大喊。
白夜笑得更譏諷了。
曲寄微攥緊拳頭,呵斥道:“退下!”
“可是……”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私鬥,任何人不得插手,否則以門規論處!”
“師叔!”我不能看着他們反目成仇,不由得上前了一步。
曲寄微帶着怒意道:“愣着幹什麽,把她拉下去!”說着便再次以驚人的速度襲向白夜,這一擊攢足了狂暴之息,光是帶起的疾風,已經把我們刮得不能越雷池一步。白夜避之不及,伸手握住了他的拳頭,在強烈的沖擊下,兩個人齊齊往身後的牆壁撞去。
轟!半邊牆被撞倒,石灰撒得滿臉都是。
白夜說:“我生氣了!”
曲寄微紅着眼道:“那你來啊!”
他們達成共識般一同往外飛去,我撩起衣擺一路追趕,隻見兩道殘影在空中互相追趕,所到之處風卷殘雲,滿地狼藉。
貫虹鎖,天竹笛,虹光與音嘯在天地之間昂揚。
“曲寄微!白夜!你們這樣打下去會兩敗俱傷的,有什麽事好好說不行嗎?”淡淡的血腥之氣彌漫開來,我絕望地追着他們的身影疾跑。可是,太快了,那兩道影子的速度連兩位師兄都望塵莫及,他們是打定了主意拿命在玩!
從驿站打到鬧市,從鬧市穿過城門,從瞭望塔沖向官道,再從官道奔進竹林。
靈氣和法器打在竹子上當當直響,整片竹林都埋在了一片莊嚴肅穆的威壓中,我頂着那巨大的壓力摸了進去,終于在一堆斷竹間找到了他們兩個。
曲寄微喘着粗氣道:“蓮燼的走狗,終于露陷了吧!”
“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不是普通人類!你以前雖然強,但強不到這個地步!剛才那一招念力擊殺,以你們幻宗白氏的功法來說根本不成,隻有修了魔道,用純血魔族的經脈才能激發。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不再是白夜,你是魔族夜君!”
他吼出“夜君”兩個字時,我吓了一跳。
這怎麽可能?白夜不是一直很痛恨蓮燼的嗎,怎麽甘心舍棄人類的身份,回到魔界去做他的夜君?他是不是弄錯了什麽?
“我說你怎麽連命都不要了,原來是在套我的招式。”白夜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你的行爲實在太可疑了。幻音鈴是你随身攜帶的東西,輕易讓人騙去,不符合你的作風,你雖然沉溺酒色,腦子裏卻清醒得很。”
白夜嗤笑道:“你還真是看得起我。”
“如果你是夜君,在替蓮燼辦事,一切就說得通了。你故意把幻音鈴留給彌香,引誘她去奪地獄傘,自己則假裝受害者來監督我們行事,如此,無論彌香成與不成,你都能想辦法拿回自己的東西,順便找到地獄傘的下落。運氣好的話,兩件聖器都能收歸己用。”
曲寄微頓了頓,說出了一個更爲驚悚的推測:“現在想想,你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引導彌香去組織妖亂的魔君,你一向享受這種運籌帷幄的感覺。”
白夜靜默了片刻,輕拍掌心贊揚道:“聰明,精彩,想象力豐富。”
“……”
“但,你有證據嗎?”
“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心裏清楚。”
“沒有證據,僅憑你的一面之詞,你代表術士會來抓我麽?天真。”白夜不屑道,“如果你就是這麽維護公平和正義的,我是無所謂,死去的彌香會不會爲你的行爲感到遺憾,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還敢提彌香……”曲寄微氣得怒吼,“我今天一定要殺了你!”
“别!”我心道不好,想要把他攔下。
卻是晚了一步。
玉石俱焚的招式,在極短的時間裏,把靈力釋放到極緻,一道狂雷打向白夜,白光驟閃,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等視線恢複正常,白夜站在一堆廢墟中,身上盡是燒焦的痕迹,曲寄微則倒在他跟前,地上是一灘鮮紅的血水……
“小師叔!”我撲上去扶住氣息奄奄的曲寄微,他吃力地擡起頭來,臉孔上沾滿了血,隻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看上去十分可怖。
白夜看着我們,冷笑:“真感人啊。”
曲寄微啞着嗓子道:“你想要拿地獄傘,就得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地獄傘認主,契約已經建立,舊的主人不死,新的主人不立,我不會讓你傷害她的……”
我手臂一抖,驚訝地張了張嘴。
原來……是這個原因嗎?
地獄傘認了我當主人,想要撕毀契約,就必須讓我死,他見我和白夜走得近,所以擔心我的安危。他不是一時想不開要找白夜的晦氣,他這麽拼命都是爲了我。
那麽白夜,他接近我的目的是什麽?
逆着光,我看向白夜模糊不清的臉,腦子裏一片混亂。“是這樣麽,白夜?你一直跟着我,是想從我這裏得到地獄傘?”
“……”
他的沉默讓我的呼吸渾濁起來。這很怪,我明明沒有信過他的話,也沒有把他的虛情假意放在心上,那麽明顯的逢場作戲,現在被戳穿了,我有什麽不好受的?我應該松了口氣才是。
我不該難過,我瘋了才會因爲這個難過!
在我滿腔憤怒無處發洩之際,白夜居然愉悅至極地笑了。“梨花,我算是明白你的心了。嘴裏說着不會爲任何人傷心,表情卻把自己賣了徹底。”
他還有心情說笑!我咬牙切齒道:“……你怎麽不去死?”
“我承認,地獄傘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
我惱羞成怒地抽出地獄傘沖了上去,“那你就去死好了!”
這點沖擊對白夜來說無異于一個笑話,可我就是忍不住。死就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