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道:“啧啧,還沒走啊。”
紀梨道:“小紫,她看上去很喜歡你呢。老實說,你是不是招惹人家了?她要是一直賴着你,你怎麽和那位彌香姑娘交代?”
曲寄微神色恹恹:“……”
這本是讓人怅惘的情形,可不知怎麽的,我吭哧一下笑出了聲。他不明白我爲何忽然笑得那麽開心,臉色黑得更明顯了。
哪怕心中不快到了極點,他也隻是默默地生氣,說不出一句重話。此刻的我,已經确定眼前這個紫眸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我那個心軟得和豆腐似的小師叔。對我,他從來都是心軟的。明白了這一點,我決定用我的實際行動來感化他。
三日後。
“你别再跟着我了!”曲寄微崩潰地止住腳步。
他在桃樹林裏七拐八拐,想要把我甩掉,我怎麽會看不出來。可惜這地方我比他更熟,我認識這裏的每一棵樹,哪個轉彎角有什麽玄機,我了然于心。
無奈之下,曲寄微施展了迷蹤步,三兩下便遠離了我的視線範圍。
“真是一隻倔強的小狐狸。”我一邊感慨,一邊掏出朱筆紙鶴開始幹活。很快,紙鶴追蹤到了一處瀑布洞口。
清淡雅緻的白衣女子赤足踩在水花上,擺了三天臉色給我看的曲寄微換上了春風和煦的笑容。
盈盈一水間,脈脈兩相望,他們周身洋溢着幸福滿足的輕靈白光,吸引了蜂飛蝶舞,花粉纏繞。這一切都完美得如同話本上精緻的配圖,若不是十惡不赦的反角,怎麽忍心去打擾,去破壞?
白光和水汽煙霧融合在一起,徐徐散開,我心中生出一絲奇特的溫情,有些邁不開腿。
“穩住穩住,不能被彌香生造出來的情緒影響!”用力在胳膊上掐了一把,牢記“不能拖”三個字,我是真的要開始幹活了!
“你遲到了。”
彌香輕盈的身姿驟然閃現在曲寄微面前,她的眼睫上染了一層細細的水霧,在陽光的照射下煞是好看。曲寄微含笑道:“因爲一些事情耽擱了,你這幾日過得如何?”
她略略寡淡臉上透出迷人的粉色,欲說還休地抖動着纖長的睫毛。
“不好。”她輕聲道,“因爲想你。”
曲寄微淺淺一笑,指尖掠過她的眼角,替她拂去細小的水珠。
好一個光天化日,情意綿綿啊!眼看他們就要有更親密的舉動,我氣勢洶洶地沖過去,生拉硬拽地把兩人分開,彌香沒想到半路上會殺出我這号人來,吓得聲音都不複清脆了:“這位姑娘,你……”
曲寄微眸色一沉,強壓着怒氣甩開我:“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說:“我有辦法證明我說的是真的!”
他一愣,旋即厲聲道:“你不要亂說話。”
“除了你我以外,這裏的一切都是彌香的利用幻術生出的假相。你們之間原本是怎樣的,她心裏最清楚,她騙得了你,卻騙不過自己的内心。”我挑眉道,“攝魂*、讀心術、狐族媚術……你挑一個對她用,讓她自己說真話!”
彌香的神色太精彩了。她在曲寄微面前扮演純真善良的小公主,想不露餡,就連慌亂也要憋着。
她強作鎮定地問我:“我彌香素來與人爲善,也不曾和其他妖怪結怨。你這小妖受了誰指使,爲何無端污我清白?”
“是非黑白,答案在心。你若心裏沒有鬼,自然無所畏懼。我就問你一句,你敢不敢卸下防備,讓他讀心?”我隐忍了這許久,等的就是這一刻。不管她答不答應,都是死路一條。
豈料彌香沒有和我争辯,而是白着一張臉,淚眼朦胧地望着曲寄微,哀婉地說道:“你說你回家禀明長輩,隻要他們點頭,就領我去見他們,從此結爲夫妻。沒想到遲來半日,竟是爲着這個變故。”她要一直裝可憐,我還能譏諷兩句,可她忽然抹了一把眼淚,高傲地擡起頭道:“沒關系,我彌香心中無鬼,不怕什麽讀心術,你不放心我,隻管來問我的真心。我讓你來問我,不爲證明自己是否無辜,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心悅你,你要我做的事,我不會拒絕,即使自尊不允許。”
這一番聲情并茂的表白幾乎讓我背過氣去。
我有種給自己一耳光的沖動,梨花姬啊梨花姬,你怎麽就那麽壞呢?
然而,不用我自我鄙視,曲寄微看我的目光都能結成冰了。他護着彌香說:“我絕不會爲了一個外人傷害我們的感情。”
“所以你甯願活在夢裏,也不想聽她說實話?”
“你走吧,别白費力氣了,我不會因爲你的挑唆去傷害我愛的女人。”
“曲寄微!我賭上我的性命來救你,你卻不相信我!她是這裏的主人,她每天都在完善這個世界,等她完全能操控你的感情時,我們就再也出不去了!回不到現實你會死的!我們都會死的!”
我真的好想把他打醒啊!
好在他不是個黑心的人,聽到“死”字,稍有動容地說:“既然你不屬于這裏,就請盡快回到你本該在的地方。好意心領了,别在我身上做無用的糾纏。”
“我也想回去。哪有那麽容易回去。”
“你總歸是知道辦法的。”
“是啊,辦法是有的。”我指着彌香道,“殺了她,我們就得救了。”
我也隻是說說,還沒動手,她就驚叫出聲。曲寄微更過分,他的袖子裏彈出一把七彩琉璃劍,直指我的咽喉,那寒意逼人的劍芒,不允許我越雷池一步。
他說:“再說這樣的話,你就死。”
我不知道這一劍捅過來會是什麽後果,我隻知道,彌香不死,大家都得死。
哪怕拿錯籌碼,我也不得不豁出去賭一把了。
迎着割人的劍氣,我咬牙道,“回不去也是死,你殺了我吧!隻要我活着一天,我就會想辦法殺她,你想保護她,就隻能殺了我!”
彌香痛心道:“姑娘,我從未想過要對你怎樣,你這是何苦?”
“你是不是以爲我不敢殺你?!”言語之間,劍尖已經刺入了我的身體,殷紅的血滴流淌而下,在前襟染出了一朵豔麗的花。
有點痛,但更多的是詫異。
這怎麽可能呢?曲寄微,我的小師叔,他怎麽下得去手?
我握上那把光彩照人的琉璃劍,劍身映着我平凡無奇的臉,我腦海裏嗡然一聲,說不上大徹大悟,但總歸是看清楚了一些東西。這張臉,确實是沒有可圈可點之處,杜絕了出賣色相的可能,和彌香那份高貴神秘相比,也真是卑微到了塵土裏。然而,它最大的錯不是平凡,不是不如彌香美麗,而是它沒有一點他愛的影子。
所以即使鮮血灑了滿地,他可以毫不在意地問:“你走不走?”
這聲驅趕讓我很想放聲大笑。笑我說唐九容不谙世事,把自己想得太有能耐。我有什麽能耐?我是一株花,一個啞巫,一個弱到隻能靠别人的臉獲取好處的廢物!沒有了這唯一的優點,我怕是隻配落得個身死夢境無人問津的下場!
劍光如烈焰,點燃了胸腔的仇恨,照亮了黯淡的雙眸。
“我不走。你就照着這個地方捅進去好了。”我勾起一邊唇角,冷厲決然地笑,“一模一樣的位置……上一次,我讓那個人選,他也是毫不猶豫地把這裏剖開,把我的心挖出來去救了紀梨。這一次,你和他做出同樣的選擇,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說來說去,都是爲了那張臉。你把你的血獻給我,在沉浮境說喜歡我,一路照顧我到現在,不就是因爲我長得像你娘嗎?說得那麽動聽,如果路過滄溟水的時候,看見的是我現在這副尊容,你還會管我的死活嗎?根本不會吧!你給我起名梨花,讓我做密宗七弟子,隻是爲了紀念她!”
“她和白夜把你養大,當然是你眷戀不舍的人。所以彌香才會布下這個幻境,讓你們一家三口永遠團聚在一起。這女人不但知道你喜歡喝什麽茶,聞什麽香,還知道你最想要的生活是什麽,确實是很了解你,恐怕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她就看穿了你對我的心思,隻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
“曲寄微,你就當我是你夢裏的人,把我殺了吧。”
“沒有你愛的那張臉,我什麽都不是,但我不怪你。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你抱有過期望,也沒有喜歡過你,我一直在利用你對我的好,我沒有資格怪你。這一劍下來,也許我會死在幻夢裏,也許我會在另一個地方重生,這是我欠你的,我認了。”
“……”
悲憤是真的悲憤,否則我也不會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隻是這眼淚不知是爲誰而流,爲蓮燼,爲曲寄微,還是爲我輪回一般的命運?
傷口的位置交疊重合,那把劍精準地落在同一處,痛苦不多不少,剛剛好。我想把曲寄微從幻夢裏帶出去,卻不想自己失足跌進了魔障。
恨極了把我拖入魔障的人,更恨自己。
我把身體往前一送,琉璃劍深深地切入半截。他擰緊了雙眉,脫口而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