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量不低,骨骼卻是少年人的骨骼,五官輪廓要比我記憶中的小師叔更爲溫和圓潤些,看上去隻有人類的十五六歲。
他的雙瞳透着妖異的紫色,一對狐狸耳朵覆着一層光亮柔軟的絨毛,爲了表達對我的不滿,微微地顫動了兩下。這正是妖怪化形沒化完全的模樣,還保有着真身的特性。
我委實無法理解小師叔的這個設定,好奇心驅使,正欲上手去摸摸他的耳朵,他不悅地避開,面上染了一層薄怒,“姑娘何以如此無禮?”
他一口一個姑娘,想是沒有認出現在的我。
我松開他,強制自己冷靜下來,不動聲色地說:“我是滄瀾山一株桃妖,尋到此處來見故人。你和我那位故人有九分相似,隻不過他是個通靈術士,是當今修仙大派的長老。正因爲你和他相似,即便失禮我也要問個明白,請問你——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嗎?”
桃花眼眯了眯,耐着性子答我:“我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上個月剛過完十六歲生辰,斷不可能是你口中的故人。”
所以,這是十六歲時的曲寄微嗎?我睜大眼睛,極其不含蓄地打量他。
好青澀啊……
“轟隆隆——”
伴随着沉悶的雷聲,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把深紫色的瞳孔照得發亮,緊接着,狂風樹葉吹得嘩嘩作響,單薄的青竹傘擋不住傾盆暴雨,他有意把傘往我這邊挪了挪,結果是我們兩個都淋了一身水。
風勢助長雨勢,沒有停止的意思。
我狼狽地擦着臉上的水,一時間不知道要和他說什麽好。
大約是覺得我們杵在這裏太傻了,曲寄微開口相邀道:“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若沒有落腳的地方,可以暫來我家避雨。”
這本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我眼皮一跳,猶豫地指着籬笆圍着的小庭院問:“這是你家?”
他“嗯”了一聲,輕車熟路地繞過障礙,帶着我往裏邊走。
我幾乎跳起來跟住他,“這不是白夜和紀梨住的地方嗎?你和他們是什麽關系?”
曲寄微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動靜,方敲門叫道:“媽,我回來了。”紀梨在裏面應了一聲,不出片刻,她就收拾好了自己,披着長衫過來開門。
他介紹道:“這位姑娘是來避雨的。”
她點點頭,扔給我一塊幹淨的絨布擦身,又抄起另一條絨布巾搭在曲寄微頭上,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粗暴而又細緻地一頓猛擦。“就知道在外面野!成天看不見你的影子,怎麽今天不在外面過夜了?”
白夜靠在窗邊笑:“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管那麽寬幹什麽。”
“他是我兒子,我管他不是天經地義嗎?”
“……”
他們其樂融融地拌着嘴,而我,打從曲寄微那一聲“媽”開始,就處于靈魂出竅的狀态。我把頭埋在絨布巾裏冷靜了一會兒,發覺自己實在冷靜不了,隻好淩亂地擡起臉來問曲寄微:“他們是你爹娘?據我所知!據我所知,白夜出自幻宗白氏,紀梨是密宗七弟子,他們都是正統的術士……爲什麽你……”我望着他的耳朵想了又想,找不到合适的措詞,有些崩潰地捂住眼睛。
“她這是怎麽了?”紀梨茫然。
“她好像認識你們,而且對我的身份有所誤解。”
“哦。”她給我倒了一杯熱水,安撫我的情緒,“小紫的生母是天階紫狐,生父是一個凡人。他父母因故去世了,半妖的身份又不适合在人間呆着,我看他生得可愛,就把他撿來當兒子養,有什麽問題嗎?”
……
問題是沒有問題。
隻是我再也不能直視小師叔了。我想過他和白夜有關系,但絕沒想到是這麽親密的關系,至于他和紀梨……一直以來都有疑惑的事,蓦然有了答案,我攥緊茶杯,牙根咬得直響,紀梨紀梨紀梨,又是因爲這個女人!
她什麽錯都沒有,但我見到她就火冒三丈!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也不确定彌香在幻境裏給的身份是不是真的,隻好強忍着咽下這口氣。我把杯子裏的水一飲而盡,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冷眼看他們繼續話家常。分辨不出虛實真假,别的事我都可以暫且不管,隻有一樣,讓我不得不豎起耳朵來聽。
曲寄微告訴紀梨,他每天早出晚歸是因爲一個女子。
她是世上最可愛、最溫柔、最善解人意的姑娘,他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她,一刻也不想和她分開,她的名字叫彌香。
不等兩位“長輩”給出意見,我忍無可忍地拍案道:“彌香是我見過的最狡詐的妖邪,你喜歡誰都不許喜歡她!”
曲寄微愕然。
想起白夜讓我不要拖延時間的囑咐,我迎着他們訝異的目光,一氣兒說道:“你本名曲寄微,是密宗最年輕的執事長老,芝蘭玉樹風光無限,引得山鬼公主彌香傾慕不已,可你的心不在她身上,再三的拒絕讓她走向了邪路。她爲了和你在一起,用幻音鈴把你困在這個幻境裏,制造你喜歡她的假相,讓你對這裏的一切産生眷戀的感情,再也無意回到現實世界。醒醒吧,你的所見所感都不是真實的,這間屋子除了我和你,所有東西都是彌香的手筆!”
他的臉色由白變青,似乎很生氣。
少頃,冷笑道:“你是哪裏來的妖怪,竟然在我面前說彌香的壞話?”
我說:“我是你救回密宗的桃花妖。梨花,是你給我起的名字。你一直都叫我梨花。”你曾經說你不會愛上我以外的人,沒有人比得上我,希望你在夢裏也能記得。
後面的話,礙于臉皮,我沒好意思說出口。
當然,他們也沒有給我說出口的機會。因爲我來曆不明且瘋言瘋語,曲寄微把我趕了出去。
……
我又急又氣,使勁地拍着門闆,無一人肯應我,無奈,狠狠地踹了一腳大門,靠着門檻坐了下來。不把曲寄微點醒,我是不會走的,他要是不相信我,我便隻能守在這裏等他相信了。
雨忽大忽小,風又很冷。
我抱着胳膊念太陰經,心裏有些委屈。
天徹底暗了下來,門打開一條縫,是紀梨端着一碗雞湯,輕手輕腳地放在了我的腳邊。曲寄微在裏邊罵:“你是不是還想給她一床被子啊?一個桃花精,哪來那麽多講究!”
她尴尬地笑笑,合上門進去了。
我捧着雞湯食不下咽,慢慢地等它涼了,又放回到腳邊。
夜很深很深,堂屋裏的燈黑了,再聽不到一點聲音。
我把頭擱在膝蓋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陣風把房檐上的水滴吹到頸裏,我一連打了三個噴嚏。不多時,門輕輕地打開,曲寄微舉着一個燭台,面色不善地乜斜我。他說:“你究竟想怎麽樣?”
“小師叔,你一點也不記得我了嗎?”
他沉默良久,慢聲道:“你說的那些事情,我都記得。”
他說,那是他多年以來,斷斷續續地做的夢,夢裏的他名叫曲寄微,是密宗的長老,他愛上過一個叫梨花的女子,她長得和我一點也不像。
他說,夢畢竟是夢,他不會當真的,更何況是個噩夢。那個夢裏的他居然背叛了他的彌香,去喜歡别的女人,這是不可原諒的噩夢,他必須把它忘掉。
他說,不管我從哪裏來,目的是什麽,都請放棄,他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彌香。
我慘然一笑:“莊周夢蝶,不知是莊周化蝶,還是蝶化莊周?”她這一招的确是高,連我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實的,有可能這些年的經曆,都是我一廂情願地在做夢,說不定一覺醒來,我仍是生長在本命樹上學尚未化形的一株桃花。
曲寄微微笑道:“鹿疑鄭相終難辨,蝶化莊生讵可知?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幸而彌香給了我答案。她說,世人求道,過于功利,腥風血雨是一生,自在逍遙也是一生。無論是莊周化蝶還是蝶化莊周,活得快樂才是最要緊的。”
呵,彌香可真會給答案!
“她這番話有兩點不對。其一,大道當前,去僞存真,隻有真實世界的快樂才是值得追逐的,否則還求什麽道,遇到不開心的事喝兩杯酒吃一株忘憂草,睡過去不就行了嗎?沉溺于虛妄的人雖然快樂,但和死了無甚區别;其二,若你真的隻是一隻閑散半妖,追求逍遙自在倒也沒什麽,但你有沒有想過,身爲密宗長老的你,有着尚未斬去的世俗羁絆,你身負誅邪除惡的重擔,活着,不光是爲自己,也爲天下蒼生,爲師長,爲朋友,爲……”我停頓了一下,把“我”字咽進肚子裏,換了個更使人心潮澎湃的說法,“爲信賴你追随你的人,因爲這些羁絆在,即使你過得比現在痛苦,你也不能逃避,不論你有什麽追求,責任是淩駕于快樂之上的。”
我十分慶幸,曲寄微願意和我讨論這個問題。
打架通靈我是不行了,可我再怎麽說也是筆試第一名啊,三千道藏不是白讀的。跟我論道,彌香一定是沒查過我的考核成績。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曲寄微——
我說你這隻小狐狸是怎麽回事,我激情滿滿發表了一通真知灼見,給點贊許的反應不好嗎?
他眼神飄忽地陷入了沉思,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不情不願地垂目道:“你說的……有些道理。”
“這就對了!”
我待要鼓動他更多,他便又道:“你口口聲聲說你來自真實世界,彌香是把我囚于幻境的妖邪,可有證據?我固然不能隻顧享樂而抛卻責任心,但這裏同樣有我的家人和愛我的人,我需要對他們負責。”
“……”
我一時語塞,他淡笑一聲,示意門外,“話已至此,恕不遠送。”
“等等!”我真是急了,拉着他的胳膊不肯放手。
可他并不想與我糾纏,用法術脫身後,再一次把我關在了門外。在我以爲他已經睡着了的時候,門縫裏邊丢出一床薄被,“你愛守着就守着好了。”
這才終于徹底沒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