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的花園裏種滿了杜鵑,浩浩蕩蕩的血紅鋪了一地,不知道多久沒人清理,空氣裏總有股花瓣腐爛的氣味。樹木和假山環抱在一起,形成合圍之勢,空氣由外至裏聚攏,逐漸下沉,是個大兇之陣。陣上有個半透明的結界,邊緣黑霧纏繞,置身其中連呼吸都是壓抑的。
大而深的園子中間有個池塘,上面建着一座亭子,我和司瑀一左一右,分别捆在兩邊的亭柱上。
等閑雜人等退了出去,司瑀幽幽地歎氣。
他說:“你這個樣子,怎麽和郡主鬥?”
繩子勒得有些緊,我吃力的回答他:“一會兒郡主來了,讓她先吃我。”
“不用了。”他神色複雜。
“我不是在和你謙讓!”在我眼裏,他就是個小孩子,我厲聲道,“我是個通靈師,我知道我該幹什麽,讓她來吃我,我才能對付她!”
司瑀仰頭發了片刻呆,湛藍的眼睛蓦然盈滿了笑意,他忍笑忍得很辛苦似的,抿了抿嘴,最後還是笑出了聲。
這——是懷疑我的意思嗎?
我怒從心起。
他笑得喉頭都在打顫,“梨花姐姐,你還真是可愛啊。”我正要發火,他繼續笑道:“你以爲我是因爲巧合,才會出現在這裏嗎?那未免也太巧合了一點。”
啊?
“記不記得我在河邊和你說的故事?我因爲輕信人類女子,暴露了族人的行蹤,害死了我的全族,從此無家可歸。那個人類女子,師從南海劍派,就是榮王府裏的小郡主!”司瑀眉峰輕揚,笑容冷戾,尚且稚嫩的面孔上,有着和年齡不符的怨憤,不經意流露出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我被他的神态震懾了。
那不是柔弱的鲛人少年該有的模樣。
他停止了笑,用極認真的口吻和我說:“我這次來,是爲報仇。所以,你不要和我搶。”
“……”
回想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他被藏獸谷的人逼着唱歌,他們辱罵他,鞭打他,他毫無還手之力,隻是倔強地咬着牙不說話。我以爲他的倔強是保住尊嚴的最後一道防線,原來不是,那是一種隐忍,在爲将來的某一刻做鋪墊。
我喃喃道:“你是故意的,你想讓藏獸谷的人送你來這裏。”
看來是我多管閑事了,白挨了那麽多打,遇到我們一行莫名其妙的人,他當時殺了我的心都有吧。怪不得我們哄他說話,他愛理不理。
他說:“你的境界隻到玄位,比我差得遠。讓我保護你就好了。”
“……”
隻到玄位又如何?我也是算定了自己有護身符才誇下海口的!别小瞧人!看你這弱不禁風的軀殼,能強到哪裏去?我就不信——
“什麽東西?”
說話間,有長着倒刺的藤蔓從地底鑽出,沿着腳踝,穿透繩索,刺破皮膚。那藤蔓原本是灰色,一遇到血,立刻就變成鮮活的碧綠。眼看藤蔓不停地往上攀爬,血把綠藤染上紅色,我不由得慌張起來。
少女粗噶的笑從腦後鑽來,“别亂動。它們是我的小夥伴,先喂飽了它們,我再敲開你的腦殼,看看汁水是否豐富。”一隻細嫩的手從背後伸出,用力捏了捏我的臉,“小花妖,你好香啊。”
我很香,她卻很臭。
我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腐爛味,從她身上傳來的。我皺起眉頭閉氣,她則慢慢地繞到了我的跟前,真是是“繞”,因爲,她的腰以下根本就沒有腿,而是類似于樹根觸手一樣的東西!她每挪動一分,都有幾十條觸手在地上爬,那些觸手爛得不成樣子,流出墨綠色的膿水。
如果說一開始我隻是懷疑小郡主是否修了魔道,現在看來,她分明是成了魔物!
她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魔,已經渾然一體,那老通靈師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個什麽貨色,居然由着她無法無天,可見榮王府就是個魔窩。
“你究竟是什麽東西?”感覺她随時要敲開我的腦子,我隻能說點什麽拖延時間。
她果然停了下來,露出迷惘的表情,嘴裏絮絮地念道:“我是什麽東西,我也不知道。我天生就喜歡吃腦子,我把這女人的腦子給吃了,但我厭倦了人腦的味道。妖就不一樣,不同的妖有不同的味道,吃起來很新鮮,花妖是甜的,口感最好,我真的好喜歡……”
不光是我,司瑀的臉也白了。
罔顧我的抗拒,魔物再度向我靠近,她的臉上覆蓋了一層墨色的花紋,如同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咒文,望之心驚。
“你等等。”我不抱希望地說,“你是哪個魔君的手下?”
除去深淵大殿的那位,魔界的實權落在三位戰功赫赫的魔君身上,血池禁地血君,夜魔城月君,傀儡墟影姬。我對他們擅長的術法了如指掌。不管小郡主是哪一派系的,我都能拉拉關系。就像我忽悠女帝我是血君的人一樣,成功率很大。
“我說了,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東西。我不認識魔君,從我出生起,我就在吃腦子。”
“可你不是魔嗎?”我不死心。
“我不是魔,你再亂說話,我要生氣了!”
就在小郡主掰住我的頭的那一刻,司瑀在後面罵道:“你以爲她真的有腦子嗎?她不過是個才修了幾天道就自以爲是的笨蛋,吃她還不如吃頭豬!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擁有神族血脈的鲛人,全身皆可入藥,你吃了我,就不會再犯頭痛症了!”
“……”
傻鲛!
小郡主光顧着對我流口水,沒正眼看過司瑀,她猛地回過頭去,吃了一驚:“是你?”
“你想起我是誰了?”
她抱着頭語無倫次道:“我不知道,你别說話。我好像在哪見過你,不,我不認識你,你是鲛人嗎?既然你這樣說,我就先吃了你……”一朵烏雲吞沒了月亮,天色驟然黯淡了許多,她受到了刺激一般,抓狂地嘶吼了一聲,跌跌撞撞地沖向司瑀。
然而,在她快要觸碰到他的臉時,手指停在半空中,僵住。
死氣沉沉的花園裏刮起了冰風,風從虛空中湧來,吹得周圍的空氣失去了溫度,單薄的衣服架不住寒氣的侵襲,我仿佛身在冰天雪地。
水池上的波瀾由遠到近,漸次不興,竟是結了一層薄冰。
冰層還在加厚,亭柱上、地面上開始結霜。那些冰霜釋放出大量的寒冰真氣,結成各種各樣的水靈的形狀,其中幾股寒氣凝成一條巨大的海怪,有意識地朝郡主爬去。寒冰海怪張開巨口,一口把她吃進腹中,凍在厚厚的冰層裏。
她回過神來,尖叫着把冰塊震碎。
海怪消弭,那些鋒利的碎片朝四面八方散去,但聽司瑀一聲“追”,又以驚人的速度重新聚合,朝她飛去。
小郡主往旁邊一閃,撞到了一根柱子上。
她勃然大怒,命令藤蔓進攻司瑀,可它們還沒接近他,就被凜冽的寒冰水靈們逼退。
他咬緊牙關一用力,整座亭子都在抖動,那根綁着他的柱子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正在扭曲變形。冰魚們露出利齒,撕咬着我們身上的繩子。小郡主見形勢不對,忙撲過去阻止司瑀念禦水靈訣。
“砰”地一下,幾股強大的力相撞,亭子炸得掀了蓋,冰雪四濺。
我掙斷繩子打算跑,卻不想,迎着一股強大的推力,整個人飛了出去。
我跌在冰池上,眼冒金星,渾身仿佛散架了一般,又冷又痛。心裏卻在想,同樣是水族,差别怎麽這麽大,看看夏紫靈,再看看司瑀,這夢幻一般的禦水術,他不是尋常的鲛吧?難怪當年能從南海劍派手裏逃出生天。
可郡主已經不是當年的郡主了,她非但沒有被打退,反而激起了鬥志,支撐她的惡心綠膿觸手越變越粗,滋生出來的藤蔓也長到嬰兒手臂的粗細,那些藤蔓如同鞭子一樣在空中揮舞。
水靈和藤鞭激烈地角逐着,一時分不出勝負。
小郡主恨恨道:“沒想到你這鲛人還有幾分本事!”
我從冰面上爬起來,差點讓藤鞭掃到。
那些水靈避無可避,如同打散的冰雹噼噼啪啪地落下。而小郡主下半身的觸手還在瘋長,以可怕的速度迅速占據了大半個院子。我踩在一堆腥臭的液體上,咬破自己的手腕,用鮮血在空中畫符。
她沒有注意到我的動作,得意地笑道:“可惜遇到我,你隻能變成一條死魚。”
“天行地奉,陰陽借法!諸神護衛,驅邪縛魅!”
血符的威力是尋常符咒的數倍,何況是我的千年妖血。
一時間,她被我的定身咒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一邊朝她蠢蠢欲動的觸手灑熱血,一邊對着司瑀吼:“你不是要報仇的嗎?快點動手啊!”再遲一點,我就不能保證不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了。
司瑀并沒有用殺招,而是飛到和她同等的高度,手背擱在她的眉心之上,替她念清心淨蝕咒。
她瞪大眼睛,一縷清光由他的指尖漫入她的靈竅。
祥和的光照亮了她的瞳孔,也照亮了她的周身。侵入心肺的絲絲魔氣綿延不絕地離開她的身體。那些黑色的魔氣在空中飄蕩了幾個來回,茫然地尋找着新的容身之處。
渾濁的雙瞳重新變得清澈。
小郡主怔怔地望着司瑀,如夢初醒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流下兩行淚:“是你,真的是你……”
司瑀的嘴角流出冷笑:“多虧了你還記得我,不然我算是白來一趟了。你們南海劍派,在你的指點下,把我的族人一網打盡,拔腮的拔腮,片鱗的片鱗……就連骨頭,都碾成了粉末,做成還靈丹。”
“對不起……”她細聲嗚咽。
“我隻問你一件事,當初爲什麽要把我放生?”他眼中的兇煞之意看得人心頭一顫,“是我輕信于人類,才造成滿門盡滅的後果。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讓我和大家一起死,或能減輕我的罪孽。你留我一命,讓我每天活在仇恨裏,這樣的痛苦,倒不如當時把我千刀萬剮!”
“對不起!對不起!”豆大的淚珠從臉上落下。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是真的想幫你們啊!我不知道師兄和掌門會對你們不利,我去破廟找你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們跟在我身後!我想去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我說什麽,他們根本不聽!那麽多鲛人,那麽多血,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我隻希望你能平安,否則我……”
淚水打濕了面頰,少女已是泣不成聲。
司瑀慘笑一聲:“花言巧語,你以爲我還會信你第二次嗎?”
“是真的,之後的每一個晚上我都夢見他們在屠殺鲛人,我實在無法安心修煉了。道不同,不相爲謀,我自斷經脈,遠離師門,就是不想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
小郡主哭得這麽揪心,我相信她沒有說謊。
司瑀的清心淨蝕咒隻能暫時打散那些魔氣,在他停止念咒的當口,它們再度聚攏,朝着小郡主體内鑽進去。我不清楚魔氣從何而來,但它們似乎認定了主人一樣,一旦有機會就纏上去。或許,是因爲小郡主的體質太弱,容易招邪吧。
“小心!”
定身已解,魔氣重回,我頓覺不妙。
司瑀閃避不及,讓發狂的小郡主一口咬住手腕,鮮血驟湧,她大口大口地咀嚼着他的肉,眼裏發出邪惡的光芒。
我徒手斬斷一截活躍起來的觸手,想要過去照着她的腦門也來一下。
卻見司瑀傾身向前,一隻手死死地把她箍在懷中。
“藍煙。”他輕聲喚她的名,“現在說什麽都遲了,我和你之間必須有一個了結。你已成魔,殺孽深重,我救不了你,也不能讓族人在九泉下死不瞑目!”
他說:“既然我們誰也不能原諒自己,就這樣結束吧!”
他和她擁抱在一起,周身光芒大盛,寒冰真氣在靈力的催動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無數碎冰風卷殘雲,瞬間把他們包圍。
這是——
“冰解之術。”我暗道不好。隻有擁有皇族血統的鲛人,才能分解自己的内丹,召喚神力一瞬通天。傳說中玉石俱焚的法術,施法者必死無疑。
“不!司瑀,你停下!”
意識到了他在做什麽,我企圖用袖子掃開那些飛射而去的冰淩碎片,可它們的速度太快了,尋常的力量根本無從阻止。
漩渦中心緩緩擴張,我一個趔趄,眼看就要卷入其中,“轟”地一下,一道炫目的白光自眼前炸開。
卻是比司瑀的冰解之術更霸道的力量,把漫天的冰雪都烤化。
頃刻間,傾盆大雨兜頭澆下。
嘩啦啦地一陣水聲過後,風暴停止,天地間再無其他聲音。和冰解之術一樣,那道光來時天崩地裂,風華萬千,去時風馳電掣,瞬息無蹤。
威壓的餘韻不散,腦海中全是淩亂的光影在閃動,一遍一遍,揮之不去。
我渾身濕透地站在一片斑駁的水光中間,待到呼吸平複,用手去摸胸前的玉牌。果然,畫骨玉是滾燙的。它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再次救了我的命。
擡頭去看司瑀和小郡主,我不禁驚呼出聲。
原本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已經沒有人形了,他們讓冰刃千刀萬剮,割得隻剩兩個骨架,一眼望去,一地的血肉模糊。
我走過去,跪倒在血泊上,從肉泥中拾起一顆熠熠生輝的金色夜明珠。
“南海有鲛,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之能出珠。”
藍煙死,結界破,千重雨落千重雨,一千九百八十一道劍氣遁入虛空。有人悄然而至,如鬼魅般出現在我面前,訴說着和鲛人有關的傳說。他的聲音酥散慵懶,好似沒有骨頭的水,在夜色中流淌。
他彎下腰,端詳着宛若淚滴的夜明珠,又看了看我的耳朵。
“适合做成耳墜啊,比天海石更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