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姐姐。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聲音裏透着一絲慌亂。他用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如同冰撞上了火,激得他縮了回去。我覺得有一股紊亂的氣流在經脈裏撒野,喚醒我體内沉睡的本能。在極度的憤怒和渴血中,我猛地起身,任由數十道靈力湧向眼睛、頭發、指尖,我的身體随之發生變化——眼角泛熱,頭發變白變長,指甲瘋長了一寸,竟連畫骨玉都克制不了内心的躁動,我化作了妖身。
“梨花……”
聽到聲音,我惡狠狠地瞪了過去。
那清秀的面孔讓我眼裏的紅光照到,吓得他整個人往後爬了幾步。我盯着他的脖子,暗想,鲛人的血會是什麽滋味呢?
我粗粗地喘着氣,把飲血的*強壓下去。用嘶啞的嗓音警告他:“别過來。”
司瑀被我的樣子吓壞了,聽話地退到牆角。
爲了轉移注意力,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裏是一個陰濕的牢房,鐵栅欄裏關着的,不止有我和司瑀,還有其他妖怪。他們大多修爲不高,身上帶着傷,眼裏流露着迷惘和恐懼,隻有一隻黃鼬精,兇橫地回瞪我道:“幹什麽,你想黑吃黑?”
他身上味道太重,我厭惡地皺了皺眉。
我找了一塊遠離黃鼬精的空地,坐下來念了一會兒冰心訣,邪惡的欲念一點一點地壓了下去。見我神色恢複了正常,司瑀挪到我跟前來,忐忑地看着我。他問:“你爲什麽會在這裏?”
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
“這裏是哪裏?”
“榮王府地牢。這裏關着的都是從各地抓來獻給郡主當藥的妖怪,怎麽你也——”他睜大眼睛,不敢相信我也是個妖怪。
“我被人算計了。”我感受了一下嘴裏的餘味,“應該是化妖丹。妖怪吃了會現出原形,人吃了就會變成妖怪的樣子。”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隻是,算計我的人是誰呢?白骨夫人?她把我送到這來,想借郡主之手把我殺了,還是說,她和郡主其實是一丘之貉?
異人館、白骨夫人、郡主……憑我的直覺,這三者之間一定有什麽隐秘的聯系。
不想讓司瑀爲我擔心,我笑了笑道:“我沒事,化妖丹而已,藥力過去了我就可以變回人樣了。倒是你,我讓你跑的遠遠的,這才一眨眼的功夫,怎麽又落到了這個境地?”這個鲛人實在太笨了,一點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也敢在陸地上混。如果是我,我就躲在水裏不出來。
他沒有正面回話,而是垂下眼睫。
“你師叔會來救你的吧?”
大概不行。我暗暗歎了口氣,他爲夏紫靈折損了不少靈力,即使他有這個心,我也不希望他爲我冒險。我安撫司瑀說:“我師兄是個聰明人,他如果能來,我們就得救了。我會讓他把大家都放出去的。”旁邊有幾個妖怪正豎着耳朵聽我們說話,他們不以爲然地嘲笑道:“口氣真是大。且不說外面有一個摘星境的通靈師鎮守着,光是突破地牢的封禁咒,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們死定了。”瘦小的女妖啜泣着。
受到了她的感染,另一個臉上挂着絨毛的妖怪也哭了。
“嗚嗚嗚,我哥哥就是爲了救我,被通靈師殺死了,我眼睜睜看着他的頭被切下來!”
“我好不甘心啊,我才剛剛修成人形,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周圍,就掉到陷阱裏了。感覺自己剛活過來,就要死了……”
“我倒不怕死,反正我夫君已經先我一步去了,可我肚子裏還有孩子啊……”
悲傷傳染到每一個妖怪臉上,大家悲悲切切地哭着。我這才發現,這其中居然有一隻挺着大肚子的山貓精。因爲有過相似的經曆,我知道懷孕的母親失去孩子是怎樣一種感覺,我忍不住走到她身邊,蹲坐着給她擦眼淚。
“别哭了,哭多了對寶寶不好。”
她慘笑道:“就算生出來,也隻是郡主的補品。還不如讓它死在我身體裏算了!”
我攬住她的肩頭,“不會的。我向你保證,你們一定可以活着出去。”我掃視一圈瑟瑟發抖的妖怪,讓他們保持鎮定,“就算我師兄不來,我也可以救你們。”他們呆了呆,沒想到我敢這樣放話。
“這位姑娘……”
我緩聲道:“月圓之夜,你們留在這裏,我去見郡主。”
衆妖愣了片刻,那先前嘲笑我的黃鼬精率先反應過來,“說得好聽,你渾身上下有幾點靈力?連氣息都控制不了,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打趴下!我黃某用不着一個女流之輩去做替死鬼,你留着你的命苟延殘喘幾日吧!”被他一說,大家的臉上又是愁雲慘淡一片。
我想反駁,卻被司瑀拉住。
他說:“夠了。”
“司瑀,你要相信我。”
“謝謝你。”他答非所問,“你已經救過我兩次。”
我雖生于妖靈界,但受限于本命樹,凝形前不能說話不能動,除了常來樹下打洞睡覺的小狐狸,一個認識的妖怪也沒有。地牢裏蓦然冒出這麽多,忽略掉他們憂傷的神情,我覺得分外熱鬧。這裏的妖怪大多涉世未深,身上沒有邪氣,我很喜歡。
尤其是山貓精,她生了一雙碧色的吊梢眼,稍稍一緊張就會豎起瞳孔,有種野性美。大約是快要當母親的緣故,即便有四顆彎曲的獠牙,她的氣勢也不複淩厲,說起話來溫溫吞吞的,嗓音很嬌美。她和我說起她的夫君,滿滿的都是柔情蜜意。我神往地聽着。
“我們不算同族,他是一隻白貓,鴛鴦眼,長得很斯文,我擔心我們合不來,而且我喜歡有山貓紋的貓,便沒有把他的追求放在心上。我不想見到他,他便隔三差五地放一籃子小魚在我洞前,有時是一把仙草。我一點也不感動,隻覺得他好煩。我到了發情期,想快點找個伴雙修合靈,可是,隻要是來找我的公貓,都被他打走了,我氣了個半死。”
“有一次,一個狼妖爬進我的洞府,想要對我不軌。我一邊反抗一邊哭叫,是他跳進來把狼妖趕跑了,他因此受了很重的傷,我抱着他去族長那裏求救,哭得肝腸寸斷,從那時候起,我就再也不想和别的貓雙修啦。”
“白毛又怎麽樣,我遇到危險,隻有他肯出來幫我。我就愛他爲了我什麽都願意做的樣子。”
她又回憶了一些溫馨的往事,我才知道,原來兩情相悅是這樣的。可惜,那隻白貓最後死在了通靈師手裏,他再也不能保護她了。說到傷心處,她不停地抹眼淚,爲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我說:“你們感情可真好。我見過的貓妖,都是爲了增進靈力才一起雙修的,他們經常換伴兒,比人類還花心。”
她看了看我的臉,道,“我們和純血魔族一樣,有發情期。天要下雨,貓要發情,有什麽辦法?遇到愛人不在身邊,就暫時換個伴修。這不是花心不花心的問題,這是天性,隻要過得快活,不愧于心,有什麽不可以。”
見我沒有點頭,她又說:“你年紀還小,等到了發情期就懂了。”
我年紀不小,花妖也沒有發情期。
這件事我可能永遠也理解不了了。
豈料牆角裏有個小妖插嘴道:“發情期嘛,據我哥哥說,就像吃了十包春-藥一樣,再醜的女人都忍不住抱上炕。”
“……”
聊到這個話題,衆妖臉上的悲傷都減少了。大家興緻勃勃地說起了第一次雙修的情形,隻有司瑀冷眼旁觀,不願參與這污濁的讨論。我笑了笑,純情的少年。
我已經決心要救這些妖怪。當石門從外面打開時,我就蠢蠢欲動,打算自告奮勇了。
壁燈點亮,侍衛們魚貫而入,帶起腳下的一陣妖風。
爲首的是個頭發花白的通靈師,他穿着赭石色的絲質長袍,腰懸碧玉葫蘆,鹿皮靴上鑲金嵌銀,渾身上下散發着庸俗的貴氣。他走近栅欄,挑選貨品一樣,把我們一一審視了一遍。我正要開口,卻聽身後有個不怕死的率先發難了。
“喪家之犬,潦倒半生。年近古稀,才得摘星。大成無望,不能善終。”
二十四個字的評價,精準地概括了這位放棄正道,追名逐利的遲暮老者。
可我不想鼓掌,我拼命地朝司瑀使眼色,他這是找死啊!
果然,那老頭陰着臉道:“郡主今日頭疼得厲害,命我來找兩個妖怪補補身子。我看這隻鲛精就不錯,來人,給我拖出去!”
“慢着!”我起身,扒住栅欄道,“他是個傻子,剛才的話都是我教的。”
老通靈師面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動,銳利的目光逼到我的跟前,他輕哼一聲:“是麽?”
“不是!”
這傻鲛,故意作死!我忙道:“你面相不端,印堂發青,呼吸間盡是濁氣,離死不遠了!告訴你,我不是普通的妖,我乃是,乃是天機崖密宗曲寄微蓄養的劍侍,中了仇家的圈套才淪落到此,你若不快點把我殺掉,等我家曲長老找來了,你們都得死!”
我說到“密宗”兩個字時,老通靈師眼底震動了一下。他不是不怕的。
“你怎麽喜歡胡說八道?”司瑀怒氣沖沖地過來推我。
我不管他,隻管大叫:“死老頭,你有種欺負小妖,有種把我殺了,毀屍滅迹啊!”
“快閉嘴!”
“曲寄微和唐九容此刻就在幽州,他們發現我失蹤了,總會找到這裏來的,不把我處理掉,想好怎麽死吧!”我一個标準的密宗起勢,召出一道光,揮手打在鐵栅欄上,發出“當”的響聲,衆人不由得往後挪了一步。
我擡起下巴,冷笑:“怎麽,你慫了?”
……
牢房裏一片靜谧。
“大人……”領頭的侍衛猶豫地請示老通靈師,“曲長老二位确實來了幽州,是否要派人去個信,萬一……”
他的喉嚨裏“咯吱咯吱”地響,話沒說完,便捂着肚子幹嘔。毒蟲蠍子從他的七竅裏爬出來,好好的一個人,瞬間就沒了。
老通靈師面無表情地說:“讒言。天譴。”
其他侍衛吓得大氣不敢出,别說那些小妖,我也被這殘忍的手段震得笑不出了。
“怎麽,怕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冒充曲長老的劍侍,膽子也忒大了。你這樣無法無天的妖怪死有餘辜,殺了,才算對得起密宗。”
司瑀抓着我的手格外用力,“你不能殺她,她真的是……”
“郡主頭疼得急,你們兩個一起去吧。”他一指我和司瑀,笑容陰毒,“黃泉路上做個伴,下輩子可别再投妖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