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硝煙彌漫,我是不願夾在他們兩人之間當炮灰的,直覺就是管他們怎麽樣,跑了再說。然而,白夜對曲寄微低聲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清,但是他的笑聲卻格外刺耳。曲寄微在我遇到的人裏,修養之好,絕對找不出第二個,想激怒他是很難的,可白夜本事了得,一下子就讓他炸了毛。
“白夜!我跟你早就路歸路橋歸橋了,你再口頭上占我便宜,别怪我不客氣!”
可能他也知道這聲“不客氣”白夜不會看在眼裏,停頓了片刻,語氣越發得不善,“你說我做戲給你看,實在沒那個必要。倒是你,你這些年都做了什麽?眠花宿柳,沒有一刻清醒的時候,做出一副受了情傷的樣子,是要給誰看?”
我不由得站住了。這兩人有舊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他極力想撇清關系,但卻适得其反。
曲寄微明爲指責,可再笨的人都聽得出來,他在擔心白夜,有的心情是怎麽也掩飾不了的。隻是他這樣說,必然讨得了好。白夜眼睛一眯,火就點了起來。
“什麽時候輪到你教訓我?”
“我懶得教訓你。”
“果然翅膀硬了,有了靠山忘了娘。”
“你說誰是娘?你算什麽東西,敢和我提這個字?!”
我從沒見過曲寄微用嗓子和人吵架,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他一吼,天旋地轉,地闆都在抖,吓得我趕緊從背後拉住他,怕他想不開去和白夜打一架,我知道他是個厲害的角色,但把理智丢到一邊,真的會吃虧。我很怕他會掙脫我沖過去,隻好一個箭步擋在了他跟前,朝他搖頭使眼色。
曲寄微氣得額角青筋暴起,看上去有點吓人。
這氣勢,就連愛湊熱鬧的麻雀都縮在房梁上,大氣不敢出。
白夜呢,罔顧我息事甯人的安撫,不屑地輕哼道:“我就喜歡看曲長老撕下面具歇斯底裏的樣子,多麽潇灑,多麽帥氣。這世上痛恨我的人可以從天音山莊排到天機崖,我雖然活得痛苦,但更喜歡看别人因爲我活着而痛苦。”“别理他,他在說醉話!”我原本以爲,曲寄微會大發雷霆,不由得側了一下身子,加緊拽住他。可他的氣息平緩了許多,握緊的拳頭松開之後,再次握緊。
“我從沒因爲你活着而痛苦。”
他低低地念完,把我扔在原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隻是很簡單地否認,沒有說出口的,應該是他希望白夜好好地活着,然而,白夜事不關己地笑着,“早上好啊,梨花姬。你看他在你面前總是擺出絕世公子溫潤如玉的樣子,其實隻是個小心眼的孩子。”
“……”
他若是單純地沖我來,我還能義正言辭地警告他不要污蔑曲寄微。現在看來,我好像沒什麽資格談論他們之間的糾葛。
“你是不是很好奇,他爲什麽會發那麽大脾氣?”白夜又讀懂了我的心思。
不過我不會上當的。與其羊入虎口,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
我獨自看了一會兒太陰經,熬到午休的時間,迷迷糊糊地躺到日頭西沉,夏紫靈帶着一群崇拜者回來了。她憑借一己之力捉到了藏匿于村子裏的一隻野雉精,正得意着,那渾身污濁,看上去隻有人類七八歲的小女妖就扯着嗓門哭得人人探頭來看。
我問夏紫靈:“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她這麽弱小,怎麽作案?”
“她是妖怪啊!”
“那又怎麽樣。但凡有點能力的妖怪,知道你們要捉他們,早就跑得沒影了……”
夏紫靈不聽,把妖怪鎖進柴房,任藏獸谷的人去盤問。那位華管事做事比較有分寸,倒沒有對野雉精動粗,我雖然看着不快,但也隻能由着他們去。沒見過世面的妖怪膽子小,面對一大群人隻知道哭哭啼啼,明明是一樁命案,卻讓他們辦得像一場鬧劇。
待我返回客房打算繼續看書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因爲把我們當成貴客,掌櫃給安排的房間是南北通透的,我嫌穿堂風吹得屋子裏滿是沙塵,走時刻意關閉了所有的窗戶,可此時,面朝過道的那扇窗戶卻是半敞着的,仔細一看,窗台上有泥土的痕迹。不想弄出太大動靜,我抽出一把匕首藏在右手腕底,打開門鎖後小心翼翼地踱了進去。
我出門時尚且沒有點燈,這會兒房間裏黑漆漆的,視線很不好。
好在我一旦集中意念,聽音辯位還算可以,待我摸準呼吸聲的方位,準備一刀下去時,一雙湖水般湛藍的眼睛蓦然出現,少年擡起蒼白的面孔望着我道:“梨花姐姐,是我。”
“司瑀!”我吃驚不小。
他回來幹什麽?送死嗎?外面那夥野蠻的人類才不會管他是不是兇手,若是被發現了,我也保不住他。因爲驚訝,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司瑀身上,并沒有想過這房間裏會有第三個人存在,我正要勸他火速離開這裏,背後一陣劇痛,來不及呼救,便暈乎乎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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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把她打壞了怎麽辦?”
“那能怎麽辦,殘了、傻了、瘋了,你負責她下半生就是了。趕緊把她弄到安全的地方去吧,我得去救斑斑了……”
失去意識前,我聽到司瑀在和一個女人說話。他們說的斑斑,好像就是那個野雉精。可我真是不明白啊,假如是爲了救人,有什麽理由非把我打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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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其他人都可以死,隻有你不應該。”我在河邊一棵斑駁的大槐樹下醒來,司瑀很認真地給了我答案。他說,藏獸谷的行爲惹怒了在附近修行的白骨夫人,白骨夫人召集她手下的妖精們包圍了藥王村,滴血爲界,但凡是血線内的人類,全部都要爲他們妄殺的妖怪們殉葬。
白骨夫人是何方神聖?
“你一定以爲我是白骨夫人的爪牙,利用你的同情心騙了你。”他垂下長長的睫毛,不敢看我,“可我根本不認識她。藏獸谷行事殘忍,爲妖靈界所不齒,她們早就決定鏟除那行人了。是躲在客棧暗處偵查形勢的蝶妖把我被鞭打的事情禀告了白骨夫人,白骨夫人說要爲我出頭,才有了那樁命案。”
看得出,他在極力地向我解釋。
我苦笑道:“白骨夫人要屠村,你不希望我死,所以你就把我打暈,拖到血線外隔岸觀火?嗯……打暈……”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了,我現在頭還暈着呢,那蝶妖以爲我是可惡的人類,估計沒考慮過後遺症的問題,隻顧着下狠手了。幸虧我不是人類,比較耐揍,否則能不能睜開眼說話還得另說。
“你是個通靈師。你和客棧裏的人是一夥的,我不能讓你去通風報信,也不能看着你被殺,隻能用這種辦法了。”他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讓我不忍苛責。
但我還是要牢騷一下,“司瑀,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你投桃報李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能不能不要這樣用縛妖繩把我捆在樹上?”對,我比較在意這個!
司瑀說:“如果我松開你,你就會回到藥王村加入戰鬥。不管是他們殺了你,還是你殺了他們,都是我不願意看到的。你就暫時委屈一下,等一切都結束了,我會放你自由的。”
道理是沒錯,可他想得有點簡單了。
妖本性孤僻,不像魔族那麽團結,大君主各自占山爲王,很少幹預領土之外的事,一個妖君有難,其他妖君是不會來支援的,因此至今爲止,妖靈界依附在魔界之下,沒有能公開和仙凡兩界作對的力量。二十年前狼族帶頭血洗了一個道觀,術士會僅派出一百人就把它們輕易鎮壓了。這白骨夫人煽動大家去屠村,也是枉顧妖怪們的性命啊。
“你現在放我走,我去阻止他們,說不定大家還有一線生機。藏獸谷就罷了,有我小師叔在,白骨夫人不可能得手的!”
司瑀内疚地說:“對不起,我也不想他們去造殺孽的。可這是一次妖亂,沒人能管得了。”
妖亂……
這個詞可不能亂用。上一次妖亂,爲了慶祝妖皇出世,幾位妖君合謀去人間焚燒太一廟,和術士會鬥法七個月,雙方損失慘重,死傷過萬,最後由東君出面,把妖皇的魂魄永鎮至高天,妖靈界從此不會再有妖皇,這件事情才算了結。白骨夫人是什麽人物,她胡亂殺幾個人,就稱得上是妖亂嗎?
司瑀說:“小蝶說,藥王村隻是一個開始。該來的總會來,這是天命。”
天命?天命不是濫殺無辜。
這種話隻有司瑀會深信不疑吧。
司瑀一副我說什麽都打動不了他的樣子,沉默地望着河對岸的村莊。我想起了他之前的木讷膽怯,半天不說一個字,也許是天性不愛說話,他肯告訴我真相,已是不容易了,我再追問他,恐怕也問不出什麽來。那白骨夫人沒讓他參與屠殺,想來他确實不在她的計劃之内。
縛妖繩上附有法力甚高的禁咒,我試了兩下縮骨術,反而被勒得更緊了。
“司瑀……”我哀求道,“我喘不過氣了,我幫我稍微松一松好不好……”
“撲通!”他無視我讨好的笑,一下跳進了水裏。
“喂!”我氣憤地大叫。
司瑀置若罔聞地遊出老遠,少頃便不見了蹤影,水面上幾個泡泡,仿佛是在嘲笑我現在的處境。
空曠的河上起了風,把頭頂上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這該是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可就在一水之隔的地方,陰沉的妖氣籠罩着藥王村,天空呈現出罕見的紫紅色,預示着不祥的禍星悄然探頭,轉瞬間便淹沒在了大片的火光之中。
大火沖上天際的那一刻,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大地沉沉地震動了一下。
緊接着,有人呼救,有人尖叫,我甚至能聽見血液噴濺的聲音。
白骨夫人終究還是動手了,那霧茫茫的血霧裏已遍布殺機,也不知她選擇了哪一個地方哪一戶人家哪一個人,作爲血祭群妖的開始。
繩子嵌進肉裏,稍微一挪動,緊-窒的感覺就侵襲全身,我隻好盡量保持着一個姿勢。
眼睜睜地看着殺戮進行,是種什麽感覺?我想起了我作爲一株花時,那種無力的恐懼。明明事不關己,卻有一種清晰的罪惡感充斥着腦海。
然而,此時此刻,我的憂慮不因善良而起。
比起那些素昧相識的異族,我更害怕的是曲寄微控制不了局面。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沒有親眼見到,總歸是放心不下,萬一對方妖多示衆,他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啪!”
一股水花打在了我臉上,給我澆了個透心涼。
司瑀從水裏露出腦袋,烏黑的長發貼在晶瑩剔透的皮膚上,水珠沿着他的臉頰流到敞開的胸口,美麗到無法直視。他用銀白色的魚尾輕輕拍打水面,淡淡地告訴我:“我的家鄉在西海國,父親得罪了龍帝奔霄,全族受到驅逐。在我快要渴死的時候,有個人類女子把我丢進了水缸裏,我以爲遇到了好人,可她是個會法術的通靈師,把我放生後,帶着她的師兄們一路追蹤我,找到我族藏身的破廟,企圖把我們都抓去賣錢。我有幸逃了出來,可從那時起,才是真的無家可歸。我雖然不聰明,但同樣的錯誤不會犯第二次的,你别想哄騙我解開繩子。”
說完,他又一甩尾巴,回到了河中央,生怕我口燦蓮花,動搖他的信念。
司瑀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宛如一尊精緻的神像,身後是煙火連綿,看不見的修羅,那些扭曲的黑氣蔓延到了天邊,火海裏無數跳動的影子,仿佛是人和妖在厮殺。我盯着藥王村的方向失神許久,水裏忽然傳來了空靈的歌,“天海萬頃欲倒傾,碧波姣姣入青雲,西海有魚,潆洄而鳴,對月泣珠兮,徒憂罹,心有所悼兮,聲凄凄,鲛绡濕透不見歸期……”
鲛人高興時會唱歌,悲傷時才流淚。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是在爲失去家人的大仇得報而感到快樂嗎?
就在我沉醉于司瑀的歌聲時,天色忽地一暗,水中央掀起了一個巨浪,他似乎被什麽力量擊中,直直地往下墜。一個長着蝴蝶翅膀的女妖在對岸大叫着:“有人殺過來了!司瑀你快帶着她跑!”她話音剛落,一道水柱便穿胸而出,血水煙花般炸開,染紅了一片水域。
黑暗中,疏懶的聲音帶有一絲凜冽的味道,朝司瑀落水的地方飄蕩。
“說,你們把她藏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