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小鹿般的眼睛濕漉漉地在我身上來回打轉,他抽開了唐九容的手,隻肯跟着我走。沒辦法,我隻能扶他去床上。曲寄微似乎很有經驗,他說這個世道就是充滿戾氣的,一會兒我若看到了不好的東西,一定要冷靜。唐九容粗魯地按着鲛人,三下兩下除去他的衣服,我才知道那所謂的不好是什麽。
青紫、燙傷、淩虐的痕迹。加上新添的鞭傷,一幅完整的施暴圖。
傷痕的主人喘着粗氣,掙紮了片刻,便逆來順受地把臉藏進胳膊裏。
我坐過去,用手指輕揉他因爲離水太久而顯得幹澀的頭發,想要撫平他激烈的情緒。我其實很平靜,同樣的事情我見得多了,隻是沒想到人類殘暴起來和魔族無甚區别。
夏紫靈也是在海邊長大的,她覺得鲛人和她算是同鄉,湊過來和他說話,可他隻是膽怯地看着她,下意識地往我懷裏縮。她不甘心,刻意放低姿态,溫柔地問了幾次他的名字,直至失去耐心,索然無味地退到一邊,說我母愛泛濫。
有幸的是,在我無私母愛的感染下,鲛人對着我說了兩個簡單的音節。
“司瑀。”
我想,這應該是他的名字。他有所期盼地盯着我看,我告訴他我叫梨花,特别強調了我們是好人,不會把他賣掉入藥。可他不是很信的樣子,始終惜字如金。“既然這樣,你先休息吧。等養足了精神,就回到海裏去。你法力這麽低微,留在陸地上不安全。”曲寄微也感到好笑,說我真是操着賢妻良母的心,唐九容擠兌他說我這樣不是很好麽,我覺得他們都誤解了我的情懷……
世情如此,妖和妖之間互幫互助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折騰完了鲛人司瑀,我卻全無睡意。
星鬥垂芒,軟風吹拂,北方的春天暖意中簇擁着幾絲寒涼,不知不覺地就雙手抱胸,打了個冷戰。藥王村是個陰涼之地,不但妖氣旺盛,我從踏進客棧的那一刻,就察覺到有一團血氣萦繞周圍。這種感覺很不好,偏生大家都是滿不在意的模樣,那一夥一夥的人關起門來喝酒,劃拳的聲音鬧得客棧不得安甯。我更加不可能睡得着了。
我沿着過道走了一會兒,地上是年歲久遠的煙熏火燎的痕迹,積着一層油,椽柱上漆的閃閃發亮的新漆也掩蓋不了房子老舊的事實,反而顯得色彩斑斓突兀。我對這樣的地方難有好感,卻忽然,眼前一亮。
走廊的另一端,有一抹溫和的青白色衣裾。
曲寄微停在一扇門前不動,走近一點才發現他在凝神細聽裏面的飄來的朗朗琴聲。
宮商徵徵角,羽宮商角徵……很普通的旋律,似乎是信手彈來之作,隻是每個音之間泛起的鳴響有種氣定神閑、運籌帷幄的氣度,很奇妙的,令人不由自主地和酒櫃後爬出來的那位落魄公子聯系起來。我幾乎認定了就是他。正當這時,琴聲毫無征兆地斷了,曲寄微錯愕地轉過頭看到我,仿佛是我的腳步聲打亂了一切。
“梨花?是不是你?”窗台上跳出一隻麻雀,飛到和我視線齊平的高度,發出尖細如幼女的人聲,我震驚于它知道我的名字,它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揮舞着翅膀說,“主人等了你好久,他想請你進去喝杯酒,賞個臉吧!”
“他休想。”曲寄微一個錯身,攔住了我的去路。
這是一種近乎任性的舉動,看得出,他有些生氣,但又拿對方沒辦法。
“咕,隻是喝杯酒、說說話,不要這麽小氣。若是主人想動粗,你們非但跑不掉,這一院子的人都活不成了,你還不了解他嗎?”
這隻鳥的口氣大得吓人。不等曲寄微接話,它又快樂地叫道:“我知道了!你是對自己沒信心,害怕她愛上我們主人吧,那可真沒法子,畢竟,女人隻要看上一眼就會愛上他,這點你就是比不上啊!”如果說前面隻是口氣大,現在就是在實施雙重挑釁了。
“既然這樣,我還是不看他的好。小師叔,我先回去了。”明知這扇門後藏着危險,就應該順勢而退。我毫不戀戰地轉身就走,隻聽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那酥酥麻麻的嗓音過電一樣直入腦海,“梨花姬,魔界到處找你,你不順我心意,我可不保證明天會發生什麽。”
晴天霹靂莫過于此,我就像一個提線木偶,瞬間被拉了回去。
而就在我走進去的那一刻,小麻雀不知用什麽方法把曲寄微隔絕在外,嘴裏還說着風涼話。我跨過地上堆放得亂七八糟的東西,繞過屏風,不小心踢翻了一個香爐,頓時,嗆鼻的氣味撲面而來。琴架旁的男人咳嗽兩聲,嗔怪道:“冒失。”
“……”
我不知是不是該說對不起,我想,我若控制不了身體,至少要保持内心的冷靜。他能讓我進來好好說話,說明不會是蓮燼的人,事情總還有斡旋的餘地,可他爲什麽會認得我?如果隻是方才的匆匆一眼,未免過于笃定。我果然不适合在外強出頭。
“據說你是紀梨的仿制品。仔細看看,就知道差别很大了。”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飄到了我眼前,酒意逼人,我想躲開,卻沒有什麽下腳的地方可以挪動。在我爲“仿制品”三個字暗暗惱火時,一隻無禮的手竟然下流地按在了我的胸上。
我無法想象世上居然有如此輕浮的人,一時氣血翻湧,直沖大腦,身子往後一仰,撞得屏風嘩嘩直響,而他卻像掂量貨物一樣,摸了一把之後便若無其事地點評道:“她這裏可沒你洶湧,蓮燼是按照自己的口味改裝的吧。”
當恐懼和憤怒都到達了一定程度,我便隻剩下濁重的呼吸了。
我背上木木的,僵硬得動彈不得,用沙啞的聲音詢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他低下頭,嘴唇正好碰到了我額頭上,我才發現他離我實在太近了,他的鼻尖在我頭頂蹭了蹭,聲音染上了一層悲涼,“我和你一樣,也是赝品啊。”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面上覆着半張銀制的面具,遮擋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容,可僅僅是嘴唇和下颌的形狀,就讓我心底一沉。他不以爲意地笑道:“我不想吓着你,才刻意遮了半張臉。怎麽樣,很熟悉吧?我是他一魂一魄造就的另一個自己,比起你和紀梨,我和他才是真的宛若雙生。”
“你是……夜君……”魔族夜君,追随着妖女離轉生爲人,曾是幻宗尊主。紀梨就是爲了救他才挨了九道天雷,灰飛煙滅!
紀梨因他而死,他必然永生難忘。難怪一眼就認出了我。隻是他爲什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是偶然遇到,還是正如小麻雀所說,等了我好久?我想從他眼裏讀出答案,卻見那右邊青灰色的瞳孔裏散發着寶石一樣的光彩,令人目眩神迷。若是普通人,恐怕早就被這樣的眼睛看得三魂丢了七魄。而左邊的瞳孔就明顯黯淡些,像一個透明的琉璃珠子,眼皮上還有一道淡淡的傷疤。
哼,說什麽宛若雙生,這赝品也不見得比我高明。
“錯了,我現在還是人。白夜不死,這世上就不可能有夜君。”
“白夜……”他甯可爲人,也不願意回去當夜君,是在逃避什麽嗎?
我冷不防想起一件事。滄海桑田,此情不渝。誓言後面的落款,是他和紀梨相愛的見證,那麽那天晚上在山壁上刻字,叫着她的名字哭得傷心的人……是誰?
我脫口而出:“我見過你,在滄瀾山!”
“滄海桑田,此情不渝。白夜紀梨。你寫了這十二個字,然後哭着求紀梨原諒。我看你哭得難受,就沒有上前打攪你……”
看他的反應,我沒有認錯。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我會不會誤會了什麽?蓮燼不是沒有否認過他和紀梨的關系,隻是我不信他。不不不,我要立刻抹平這個荒唐的念頭。那是不可能的,如果當真是誤會,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了……不管他愛不愛紀梨,我總是被犧牲的那個。既然他做出了選擇,我就不該再抱有幻想。我怎麽能因爲這一點事而動搖呢?
白夜一拂袖子,香爐立了起來,灰塵如有生命般彙聚,灌入爐膛,腳邊的淩亂物事一一回正,坐塌上的酒漬也跟着褪去。這簡單的除塵術雖不能讓房間煥然一新,但看上去要整潔寬敞多了。明明是最貴最好的房間,卻讓他住成這樣,恐怕他是在自我糟蹋。
“臨時起意,酒是涼的,将就着喝吧。”白夜斟了兩杯酒,推了一杯到我這頭,我正襟危坐,捧着酒看他一飲而盡,那舉杯擡袖的動作說不出的風雅,讓我忍不住想勸他把衣服穿穿好。
“你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
“我是什麽樣子女人都會愛我的。”他自以爲是地笑了笑,“這三百多年,我不知多少次爛醉如泥,醒來時不是在街頭,就是美人膝上。蓮燼看不慣我這樣,可我偏喜歡這麽玩,最好活得像條狗。”
“你這樣有什麽意思?”
“當然有意思。我的臉就是他的臉,我是他靈魂的一部分,我丢的不隻是我自己的人。”
“……”
“但是現在,我發現了更好玩的遊戲……梨花姬,你說是不是呢?”白夜舔了舔杯中的酒,把酒杯扔到一邊,輕佻地望着我,我怕他又有什麽不軌的舉動,連忙起身後退。
“你别亂來。”
“我這個人就是喜歡亂來,你能跑得掉?”他哈哈笑道,“我布的結界,沒有我的允準,曲寄微進不來,你更出不去。”
我就知道,他讓我來,不是把酒談心這麽簡單。
我沒好氣道:“你和蓮燼之間的恩怨,你們自行解決,爲什麽要把我算進來?”
“我喜歡你,所以要算你進來,不可以嗎?”
無法想象面具背後是怎樣一副無賴嘴臉,也幸好我看不到,否則舊仇新恨,對着他的臉,我難保不會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我強壓着怒氣問:“你想怎麽樣!”
“我想你不要這麽激動,冷靜下來想想和我在一起的好處。你若是做了我的女人,我保你一世逍遙自在,任何人都欺負不了你。我雖然已經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夜君,但魔族的人,沒有不懼怕我的,便是他親自來了,我也有辦法保護你。你跟着我,比跟着曲寄微劃算多了。”
“……你就做夢吧。”
他隻是想報複蓮燼搶了他的女人而已。我要是點了頭,才是真的傻。
白夜悠悠道:“還是說你想回到蓮燼的懷抱,需要我送你一程?”
我的弱點如此要命。他用眼神示意我坐回去,我便像受到操控一樣,腿上一軟,無力地坐倒在塌上。他走過來,跪在我身下,視線卻正好與我齊平,可即使是這樣,我仍然有一種窒息的壓迫感。我不是不可以推開他,但他不笑的時候,眼裏沒有絲毫溫度,氣氛變得異常危險,唯一一點掙紮的火苗也碾壓得幹幹淨淨。
白夜擡起手,我以爲他要對我做什麽,“不……”要字還沒叫出口,他便摘下了那張面具。
“……”
我倒吸一口涼氣,身體微微戰栗。
他又笑了:“這張臉可還滿意?”這傾城的一笑,不同于印象中的聖潔冰冷,眉梢眼角,直白的*,露骨的挑逗,邊鄙之地的客房因爲這一抹豔色陷入了旖旎風塵。我閉上眼睛,再不敢直視他的笑顔,如果這就是白夜用來擊潰我的武器,我隻能說,我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