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我推門走進去的那一刻,絡絡端坐在床上,傷病中的她頭發依舊梳得一絲不亂,泛白的小臉上,黑亮的眼睛瞪着我,滿懷敵意。“你來幹什麽?不是覺得我别有用心嗎?”
你不是也罵我怨婦臉嗎?何必那麽記仇。
我低頭盯着對面道:“我後來去找你了,女帝沒把你怎樣吧。”
“你都沒有被怎麽樣,我哪會被怎麽樣。”
她從鼻腔裏哼出聲音,“一個人把功勞全占了,你是不是特别得意?”
我在心裏歎氣。看來我還是來早了,大小姐氣并沒有消。那讓她再冷靜三天。我轉身要出去,手搭在門栓上,她又不樂意了,“你去哪?”還說我是怨婦,自己此時此刻就是氣鼓鼓的怨婦臉。我吭哧一下笑了,慢慢地坐到了她身邊。“我看你好的差不多了,什麽時候搬回去?總不能一直躲着我。”
“你污蔑我,别以爲我會這麽算了。”爲了和我拉開距離,絡絡往床尾挪了挪,我隻好跟着挪一挪,她紅着臉道,“而且我沒好,你說傳聲海螺是我的,我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其實我知道不是你……”我正想說下去,門忽然被人用力撞開了。
一卷寒風迎面而來,我和絡絡都吓了一跳。
曲寄微看到我們并排坐在一起,焦灼的表情一下子松懈了,不等我開口問,他定了定神道:“你們沒事就好,女帝的屍骨不見了,我怕……出什麽問題。”
那道摧枯拉朽的強光讓女帝死得不能再死了,他這麽一說,令人毛骨悚然。
可怕的不是她自己複活逃走了,而是還有同謀。
密宗是這麽容易進來的地方嗎?
絡絡首先從愕然中反應過來,朝曲寄微擠眼睛,“噢?要是女帝沒有死,她最可能會沖着誰來呢?你這麽急匆匆地趕過來,難道是良心發現,怕我出問題?”
“你這丫頭怎麽這麽說,你爹把你交到我手裏,我當然擔心你的安全。”他似乎察覺到自己闖進來實在是太失态了,顧左右而言他道,“我去外面看看有沒有異常,你們小心點,尤其是你,絡絡——不許再一個人亂跑了!”說完,也不看我一眼,走的飛快。
絡絡抽搐着笑道:“欲蓋彌彰。”
“……”
這樣也好。至少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心靈曾受到過多嚴重的傷害。
我沒有試着和絡絡解釋我和小師叔的關系,那夜過後,我一直沒見着他,方才他刻意回避,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
天不曾放晴,桃林裏蕩着零星的白,像花不是花,似雪不是雪。那是記憶中的螢火,總是随着笛音飄起。一片冰涼的東西掉進衣領,是水,樹枝上挂着幾絲冰柱,眼淚一樣默默地往下滴水,很快它們就又全凍住了。山間起了一陣白霧,炊煙一樣浩浩蕩蕩地覆蓋住了我的視線,覆蓋住了我,漸漸地,天地都覆蓋。
螢火消失,笛聲停止,連呼吸聲都變得微弱了幾分。
如同在雲端行走,我在茫茫的大霧中失去方向。
“再往前一步是深淵。”
聽到這樣的提醒,我并不吃驚。緩緩地轉頭看着身後的影子笑。“來你這裏,我一個人會迷路。”
“這次看到什麽了?”
“……”
“你一直往前走,前面是懸崖也不在乎。”
“我什麽都沒看到。隻看到了一團霧。”這團霧,是我心中的霧,也是我來這裏的目的。
他站在離我不遠不近的位置,沒有上前的意思。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好隔着霧道:“我知道我不方便來這裏,但我一路上……”
“沒關系。”他輕聲道。
爲了讓他安心,我還是說:“我一路上很小心,沒有人知道我來沉浮境。”想起他回來的時候,故意和我擦肩而過,裝作不熟,但一牽扯到說情,哪裏能逃得過掌門的眼睛。出了傳聲海螺和女帝的事,連路人的眼睛都蒙騙不了了。我走得這麽小心,卻是應了絡絡的話,欲蓋彌彰。
“就算是如意師兄看見了又能怎樣?”他的聲音有點幹澀,“别的我不害怕,我怕的是你啊。”
“……”
我長出一口氣:“小師叔,你不止一次問過我爲什麽要來密宗。來之前我動機不純,密宗奉行殺戮之道,以降妖除魔爲己任,我想借機報複魔族。但後來我一直聚不起靈,報複的心思就淡了。我不願意走,是因爲留戀這穩定安逸的生活,若不是女帝的出現,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妖,是不适合在人間久居的。這幾天我總在想,蓮燼要是發現了蛛絲馬迹,找上門來了,會不會給師門帶來不幸……我比你更害怕。你與掌門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傷害你們,我會找機會盡早離開的……”
密宗雖好,我卻不是個貪生怕死的妖。
“密宗受命東君,有神力庇護,早已不同于紅塵濁世,你在這裏修行沒什麽不對。若害怕魔族報複,恐怕我們早就封山關門了,何必以誅邪爲己任?魔禍鬧得最兇的時候我們沒有低頭,現在更不會。我說的害怕,不是你想的那種害怕。”
自見面起曲寄微就一副和我打啞謎的姿态,我最看不得他欲言又止的消沉模樣,不禁笑道:“怕我吃了你?”
我以爲他會回我一笑,化解尴尬。誰知他像被說中了心事一樣,不自在地看向遠方。
這就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了。
他黯然道:“到了嘴邊的問題不敢問,想說的話不好意思說,就會害怕。”
我忐忑不安地想,眼下還有比趕人走更不好意思的話嗎?
“我曾說過,每個人都有不想提起的過去,你不願意說,我不強求。但是現在我後悔了,梨花,你這幾天在想他,我的腦子裏卻全是你。我想知道你們究竟有什麽恩怨,他要這樣追着你不放。”
這樣啊……
揭人瘡疤确确實實是比趕人走還要不好意思。我該從什麽地方說起呢?
山裏的霧氣一陣一陣的,風一過,就吹散了些許。下一陣山霧還未升起,我們之間隻隔着薄薄的一層水汽。那漂亮勾魂的桃花眼流露出來的光澤,比朦胧的霧色更淺,瞳孔中的憂慮卻比墨色還深。這種目光似曾相識,錯愛的人不一樣,悲傷是一樣的。
“不管你信不信我,我的過去雖然不光彩,但我沒做一件對不起人的事。”
“我遇到他的時候還不會化形,更不知道他的身份。我無法在他身上産生不好的聯想,尤其是魔界。他非但不面目可憎,反而聖潔得如同神祇,看上一眼都會自慚形穢。和他在一起,我時常會有身在雲霧中的感覺,根本看不到前面有懸崖。”
“他在滄瀾山陪了我很長一段時間。”
“魔界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以爲他對我動了真情,覺得我是媚惑了他們帝尊的禍患。其實不是的,我連一個替代品都算不上。蓮燼對我好,或是爲了補償,或是爲了羞辱。他真正愛的女人死的連個完整的魂魄都沒有了,他虛情假意逢場作戲是有目的的——要再造那女人的身體,就得從我身上取一點東西。”
“皇後之位在我看來,隻是個誘餌,他怕我知道真相後逃走,所以把聲勢弄得很大。”
“其實他大可不用這樣。我的命是他的,要什麽直接拿走就是,我有天大的委屈,又能怎麽樣?可他把我想得很不堪,認定我殺盡同族毀掉了他要的東西,就算我死也是自作自受。”
“最後一次見他,他的魔君誣告我要加害那個女人。我沒有解釋的心情,跳了滄溟水了事。”
“我千錯萬錯,死了總不會再錯。”
我以爲我可以一死了之,偏偏遇到了你。
*
我盡量輕描淡寫,極力克制情緒,總算是沒有流下不争氣的淚水。曲寄微想知道的隻是恩怨,蓮燼從我身上取走的是什麽,他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出于私心,我希望我此刻是一個心智健全的妖。
大概是我上次喝了他太多血,他的臉一直都是那種毫無生氣的白。
在昏暗的光線下,恹恹的白越發得明顯。
“那個死的連個完整的魂魄都沒有的女人,是誰?”
他的聲音比任何時候聽上去都喑啞,仿佛喉嚨已經被凍傷。我沒有想太多,說了一個密宗人熟知的名字。“紀梨。”話音剛落,一聲凄楚的鳴叫,林中突然竄出一群飛鳥,在頭頂上盤旋兩圈,便迅速地消失在天際。我驚得屏住呼吸,仔細聽四周并沒有什麽異常,才神色稍霁。
曲寄微仿佛沒有聽到動靜,他一動不動地伫立在那裏,許久才點頭道:“對不起。”他的嘴角僵硬地上揚,“沒有忍住嫉妒的心情,非讓你說已經過去了的事。他真是有病,明明有了别人,還纏着你不放……不,不對,我要是他,就不會愛上你以外的任何人。梨花,沒有人能比得上你,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
他說的很慢,卻沒有猶豫,聲音很輕柔,目光很明亮。
猶如一盞長明燈把黑夜照亮,所見之處皆是淡淡的溫柔。
我看着他白皙的臉上有了一絲血色,漸漸地蔓延到耳根,薄薄的皮膚透出細小的血絲,紅瑪瑙一樣的色澤。這本該是世上最令人心動的顔色,可我卻難過到想哭。
沒有,沒有心動的感覺。
因爲心髒不會跳動,血液沒有沸騰。
挖掉心髒的那一刻,所有的熱血都流盡,所有的感情都掏空,所有的期待都湮滅。我這一生,再也沒有愛一個人的能力了。我想和他說對不起。
“小師叔,我是妖怪。你可能隻是一時沖動,時間久了,就不會覺得我好了。”
愛或不愛,都無法隐藏。
我們是同一種人,無論表現的多麽從容鎮定,都掩飾不了眼底熾熱的光。縱然沒有心可跳,那束明媚狂野的光卻令我感覺到了疼痛。
他說:“愛一個人本來就是一時沖動。我警告了自己很多遍,你很危險,兩年過去了,這種沖動還是沒有改變。你說,我能怎麽辦?”
他動作極輕地捧起我的臉,眼裏閃着細碎的星光。我面上發癢,不敢直視,更不敢生硬地推開。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在采石澗上勾引了他,給了他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當時隻顧着擺脫我的困境,沒有考慮他的心情。
即便是此刻,也無法判斷,拒絕和欺騙,哪個才更傷人。
我隻是重複着書本上的大道理:“人妖殊途,不能長久……”
話音未落,曲寄微低頭在我唇上一碰,如蜻蜓點水一般,得逞後迅速離開。
我呆若木雞,他淡然一笑。
“我們修一樣的道,怎麽會殊途?”不等我反駁,他好笑地補充道,“當然,淨世冥靈不行。”掌門果然什麽都告訴他,我想解釋,他不給我機會,徑自說道:“不要打淨世冥靈的主意,我不會答應的。我今天和你說這些,不是要你回應我什麽。我知道你還沒有從傷害中複蘇過來,但你總要給我一個機會。就像剛才那樣,偶爾給我占點便宜,我就很高興了。”
“可是……”
“你喜歡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
輕聲的呢喃下,他拉過我的手,引導我按在了他跳動的脈搏上。